柏楊談六十七歲生日感言
中國人為何醜陋？
1987.03.23
台灣與世界週刊第五期
吳質剛
今年柏楊在香港過生日，
收到了好多個生日蛋糕。
其實三月七日並不是他真正的生日，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
他開始了在「綠島大學」的十年「教育」。
柏楊生命裡充滿痛苦的回憶，
但是他感嘆道：
最大的悲劇仍在於人性與文化。
因為在報上刊登了一幅「大力水手」漫畫——父子統治海島還要互相競選總統——被指為「侮辱元首、動搖國本」而被國民黨當局逮捕，在「火燒島」（現名綠島）被關了九年零廿六天的名作家柏楊，本月八日出席了香港電台第一屆「開卷有益」青年閱讀獎勵頒獎典禮。他在致詞時說，有時呼天喚地也不應不聞，惟有讀書能啟開重門。
我讀書、做事、流浪……
我因「大力水手」而坐牢。
柏楊一向以文筆辛辣、嬉笑怒罵著名，雖然是初次訪港，面對很多陌生的面孔，他仍然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情和感受：
「我走過的路可以說也就是現代中國人的路。我生長在一個破碎的家庭，沒有快樂的童年，因此長大後任何一點溫暖就能令我感動。十八歲抗戰爆發，我讀書、做事、流浪，過著痛苦的日子。後來到了台灣，陰差陽錯的坐了牢，而且很不客氣，一坐就十年。出來後我身無長物，遇到現在的妻子，她不嫌棄我是個囚犯，和我結婚，很多朋友也不嫌棄我，我還有那麼多的讀者。患難是一個「過濾器」，患難之交才是真正的朋友……。」
在鬧哄哄的頒獎典禮快要結束的時候，主人給作家柏楊送了一個生日蛋糕，周圍的人在鼓掌，唱生日歌，柏楊的情緒也顯得十分激動：「天涯海角，人生幾何，能有這樣的機緣相聚，我感到很溫暖。」
這是他訪港二十四小時內收到的第四個生日蛋糕。但三月七日其實並不是柏楊的生日，相反，對這位今年六十七歲的作家來說，那是一段痛苦回憶的開始－－二十年前的三月七日，柏楊開始了他的「綠島大學」十年「教育」，「禍因」便是那一幅「大力水手」漫畫！
我發明「醬缸文化」，
卻不是為醜化中國人。
對中國傳統文化，柏楊曾經發明過一個新名詞，名之為「醬缸文化」，他認為傳統文化就像一個陳年大醬缸，什麼東西掉到裏面去都會被醬得一塌糊塗，失去了本來面目。他寫過不少文章痛擊「醬缸文化」，包括前年發表的「醜陋的中國人」。他在頒獎典禮上解釋這篇文章原是在台灣東海大學一次演講台上發表的，但當時的錄音不全，後來訪問美國愛俄華大學時再講了一次，並整理成文發表。他認為「醜陋的中國人」並不是一篇寫得很構嚴周密的文章，他自己也不滿意，但他並不認為這篇文章是什麼惡意攻擊。
「醜陋的中國人」－－怎樣打破沉積著中華民族劣根性的「醬缸」呢？柏楊認為，首先要承認，了解本身缺點，培養人權、平等與民主思想，乃能與「醬缸」文化抗衡。「盼望從此再沒有中國人因政治而坐牢！」
柏楊的「醜陋的中國人」一書在中國大陸受批評，日前中共「光明日報」有文章指其醜化中華民族。柏楊在港答記者問及此事時頗為激動地說，他只是敘述事實，所謂愛之深責之切，並無醜化之意。「我是出於愛心，你罵我仍是要講的！」
「正如弟妹成績有五科不合格，身為兄長當然要提醒，把事實說出來並沒有醜化的意思，那是誤會，我感到很難過、很遺憾。假如我說錯，你可以指正，但若反說我是醜化，而繼續躲避問題，那麼成績仍是五科不合格，不會有改變。」
柏楊指出，其實「醜陋的中國人」劣根性是數千年已存在的問題，中國人受了幾許苦難，有如在水泥攪拌器中，身不由主，表面上是政冶問題，實際上是文化問題。
「我們的文化缺少人權思想，我們的政治缺少民主思想，只講輩份。要救國家民族，須從文化上著手。」
中國人當然有希望， 不然我何必費唇舌。
柏楊說，過去孫中山先生提倡三民主義新文化，但沒想到「醬缸」那麼厲害，漂亮小姐進去變了老太太，而大陸上引進外來的馬克斯共產主義，又只是橫切面，也沒有用，問題是必須承認自己的毛病，了解自己的缺點，才能有所改進。
「假如說自尊心受不了人家指責自己的錯誤，那是很可怕的，至於說我文筆煽情，煽情與否的界線難以劃定，問題是我寫得對不對，而不在於是否煽情。」
記者問他覺得中國是否有希望，柏楊爽朗地答道：「中國人當然有希望，否則我還那用花那麼多唇舌去講呢！」不過，他有一個深切願望，是希望從今以後再沒有一個中國人因政治坐牢。
柏楊說：「十年牢獄生涯我當然想得很多，我常想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我的悲苦遭遇？我希望以後任何中國人都不會再因政治原因坐牢，我認為這不是某一個人、某一個黨的事，而是一個政治上的、文化上的問題。我在獄中讀歷史，更發覺到這不是一個時代的問題，而是存在了幾千年的老問題，只是表現的模式不一樣而已。要改變和挽救我們的國家和民族，只能從文化上去著手。但除非再坐牢，我沒有時間，也沒有功力去寫出有足夠深度的書，我只希望我的文章能提起大家的注意，逐步改掉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糟粕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