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2
 
 
1987年的問題-還有這種台灣中國人?


 

  

 

台灣人的悲願

回應「一個中國人的想法

1987.05.03 新台叢書半月刊
彭瑞金

  國民黨的「中國意識」隨著海峽兩岸分治四十年的既成事實,變得空泛而不實際,但是它卻仍為國民黨提供統治的基礎;當國民黨面對日益高漲的「台灣人意識」而無技可施之餘,新科的中央研究院院士丁邦新自願充當打手,刻意混淆視聽,醜化台灣人,製造外省人分離意識。

  代表保守勢力的聯合報文將丁邦新所撰的「一個中國人的想法」印行百萬份,在軍隊、校園、公家機關大量散發。

  但由於丁邦新連基本的邏輯素養都不足,不但倒果為因,全文更充滿「稻草人的攻擊」,於是中國時報、民眾日報以及各中立雜誌,無不對丁文展開批駁,使丁院士的「無知」名滿天下,其中尤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所登載何懷碩「另一個中國人的想法」最為精彩,本刊特請彭瑞金老師以一個台灣人的立場撰文駁斥丁文的謬論,以補何文之不足。

——編按


  最近聯合報將丁邦新的「一個中國人的想法」大量放大印贈,免費分發各級校園、機關團體。這是近日台灣意識與中國意識的論爭公開化,中國意識論者鎩羽受挫又無法提出有力的正面反擊之後,一項迂迴陰騭的轉進行動,企圖以掌握中的傳播工作顛倒輿論。

丁邦新喜訴諸權威

  自由作家何懷碩已立即寫出「另一個中國人的想法。」指出這是十五年前,「孤影」所撰「一個小市民的心聲」的七十六年版。不同的是「孤影」始終躲在暗處不敢見人,丁邦新是新科的中央研究院院士,以他得益於黨國栽培而沾沾自喜的名器押寶,看看十五年後的台灣人是不是依然可以唬得住。「何文」已經戮破他政府、國家不分、意見偏頗不合邏輯、基本觀念混淆……,漏洞不勝枚舉。不過,身為台灣人,覺得痛心的是「丁文」糟蹋大家名器,充當打手,對台灣人意識一再使用栽贓式的誣蔑,充分顯露了中國意識論者褊狹、霸道、粗暴的面目。

  「丁文」故意一再壓低自己的姿態——「一個公務員」、「奉公守法的納稅人」、「一個中國人」想師法孤影爭取不習慣思考的盲眾的附合,實際上卻企圖以名銜訴諸權威唬人的用意,有如司馬昭之心。「丁文」的不誠實也經「何文」點破,明明是一篇蓄意攻訐台灣意識的文字,卻不肯善加利用那堆名銜的實質,做理論的探討,站到亮處來辯駁,起碼應該像趙少康一樣,要有雖敗猶榮的勇氣光明磊落地表達自己的固執。陰柔地挾上羊皮,假冒小市民,難道只為了貪圖行文可以不顧邏輯的方便?

  今天在國會殿堂,有人可以答非所問,不顧邏輯,將「住民自決」混同「台灣獨立」,將尋求「台灣意識」曲解為「台獨」,將「台獨」併入「共匪」的戶頭……以一個熟諳國民政府來歷、架構的台灣人來說,是可以苦笑諒解的,但是身為「誠實的納稅人」,發現竟有坐享人民稅賦的院士,不顧邏輯,流落為打手,豈不哀哉!

  依據我的瞭解,「丁文」捕風捉影,拐彎抹角所要攻擊的重點是——沾沾自得於自己的位置,暗示別人最好乖乖不要搶不要怨嘆;台語是方言,在家庭裡、在菜市場、同鄉會可以講,推行台灣語言有害團結;省籍問題不是問題,雙重國籍也沒有問題,只要認同「中國」就是好人,不認同「中國」就……(沒有明白說是漢奸);政府(丁文說是國家)有缺點,但刁民更多,所以也就有了隨意罵人的民意代表;不要學美國人請願迎行,否則可能出現只有政治鬥爭和群眾運動的紅衛兵;你們都太愚昧了,不知道共匪的可怕?暗示台獨就是共產主義,諷刺台灣意識運動是「窩裡反」是草莽英雄想據寨為王,譏笑台灣的政治運動,一如台灣的家族企業,不容異姓合作,是分離運動。

幻想式的危機意識

  該文中的「想法」和例證,除了何懷碩所指出的犯了常識的錯誤、說謊、偏頗、混淆之外,我更願意指出這是一個在台灣的「中國人」,設身於幻想的危機意識包圍中的亂語。今天在台灣的少數「中國人」因為憂慮膨脹的台灣意識,可能造成對他們非法獲得的優越權位、利益進行合理的再分配,因而不惜以蠻橫不顧面皮的耍賴方式,誣陷台灣意識的追尋者。不用邏輯便是他最明顯的特徵。「丁文」中特別強調自己是誠實的納稅人,並且厲聲指責他人逃稅,可見權利義務互動的觀念,應是他行文時想利用的平易理論,可惜卻只大談義務的均衡,根本不談權利分配的均衡。今天,在台灣,與中國意識論相抗衡的台灣意識論,絕不是丁「院士」所幻想的胸襟狹窄的排外意識,更不是家族企業的割地稱孤佔山為王的軍閥意識(軍閥可不是台灣的產物)。據我所知、所見,追求台灣意識者的主流無論是文化上、政治運動上都不是激烈行動的革命家,相反的卻是謙卑、寬容的、尊嚴的台灣人意識尋求者,他們不過是追求台灣人尊嚴、合理的生活空間而已,我這裡絕不是空口說白話。且看由台灣人意識轉換成的本土意識的政治改革運動好了,其主流人物要求自決,要求按照義務(納稅人頭或納稅額都可以(重新合理分配政治權利)中央民意代表改選),要求回歸憲法,都是台灣人謙卑了、寬容的證明。當年只有十七名四十年前的台灣人參與制定的憲法——而且這十七名國民大會制憲代表的產生,還是在陳儀控制下以備受爭議「形成選舉上的空前黑市……朋比勾結,以票換票,討價還價…」的形式產生的,對今天的台灣人而言這套代表性極低的憲法,依然受台灣人擁抱,這樣的台灣人還不夠謙卑、寬大嗎?然而中國意識論者卻高傲地認為台灣人不配使用這部憲法,先是用戒嚴法層層包裹了四十年,惟恐見光死,現在戒嚴法這塊破布爛了又要用國安法包起來,台灣人還只是謙卑地要求回歸憲法。

中國人的分離主義

  我不知道這樣的台灣人還可以從哪個角度被看成排外、褊狹?坦白說,台灣意識論者,無論是意識的追尋者,抑或由這個意識衍化而成的行動實踐者,迄今為止,心態上依然是十分謙卑的,姿態仍然是寬容的,只是要回台灣人應有的尊嚴,根本談不上排外的能力。然而那些緊抱中國意識的「中國人」呢?首先可以不顧邏輯地將追求台灣人意識的運動解作分離運動,並且自作聰明地將台灣意識當作驅逐「中國人」意識,因而自己嚇自己製造被趕走、被消滅的危機意識。而有如困獸般地一再用恫嚇、漫罵的手段拒絕理性的辯論,只會繪聲繪影地栽贓。

  「丁文」對方言問題、省籍問題,民意的問題,一再倒果為因,荒謬不堪,前言不顧後語的現象,已受到何懷碩的嚴厲批駁,這裡不再重覆。不過,我想進一步指出,這些問題正是「中國意識論者」的「中國人」在台灣孤立自己,隔絕台灣人民,否棄台灣民意,將自己圍困於意識孤島的根本原因。持台灣意識的台灣人要求法治的殷切,已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對他們不曾參與制定的憲法也都認了,然而中國意識論者一再用法統唬人,卻四十年都不肯打開「憲法」的布包,使得無「法」可通,逼得台灣人民竭盡智慧尋求最原始的人權,卻備受誣蔑。連最基本的「法」都沒有,剩下的只好「因人而治」了。

  台灣人要講「媽媽的話」,「丁文」說江蘇如皋人也要講媽媽的話,「那豈不是天下大亂?」請問,如皋土話能在市場買菜,在電視上演電視劇嗎?「政府」是不是禁止台語,限制台語,何懷碩已指出「丁文」瞎說了,我想還有更適切的比喻;今天如果使用江蘇如皋土話的人口,佔台灣納稅額的百分之八十五,而納了四十年的稅,「台灣人」還不會講江蘇如皋土話,我一定要批抨「台灣人」忘恩負義。問題在至少有半數以上的,長期以來的台灣誠實納稅人,長久以來無法使用他們僅有的語言發言、吸收資訊、參與公眾活動,如「丁文」者流卻勸他們稍安勿躁,在家裡講講,在菜市場、同鄉會講就好了,這算哪一門子的權利義務論?何況,一如台灣人意識運動的基礎衍生的,台灣人的語言運動也是謙卑、寬容的雙語運動,僅要求在官話之外,也肯定媽媽的話的使用權利,以及文化發展上的價值,能受到應有的尊重,一樣沒有「取而代之」「消滅國語」「有礙團結」這些被羅織的罪狀。丁氏是語言學者,我相信他一定懂得絕沒有一種標準語言,可以一成不變歷久如一的,官方霸道、專制的語言政策,嚴格說起來便是防止語言自然的混血(交流),這樣的語言政策當然可以獲得作繭自縛、自我隔絕於台灣社會的中國意識論者的喝采。

誰有資格享受民主

  其實今天台灣存在的省籍、法治問題,也都是出於中國意識論者這種意識障礙。誰都知道取消省籍的區分,是化解省籍衝突的根本之道,但是為了保護權利分配的優越(任官、考試、就職、……等實質利益)不肯放棄省籍的是誰?為什麼?而通婚、交友……這些拙劣的例子,「得益」的是誰?根本不能做為省籍問題沒有問題的藉口。這不是捨棄權利僅論義務分配的中國意識論者的「分離主題」嗎?他們將台灣意識論者主張將生活在台灣的人民接受同一法律規範,不被劃分區別的願望,粗暴地拒絕,肆意地誣蔑,目的豈不僅在於維繫他們分離,隔絕於台灣社會的自私「利益」?

  「丁文」中一再舉出民意代表行使特權、以及攤販漏稅、企業逃稅的例子,一再反覆其權利義務的濫調,指稱我們還「不夠資格實行民主制度,應該停留在訓政階段……」,這種調調出自宣傳刊物一點也不足為怪,出自中研院士之眾,我們不禁要為四十年台灣社會封閉的惡果「和著眼淚」了。一個典型中國意識論者的邏輯是:分擔義務的時候--納稅、服兵役,按照民主社會的辦法,人人平等,取消省籍的限制;權利分配的時候,按照訓政時期的辦法來。「丁文」在談「民意民意——兼談『國病』」一段,充分顯露了一個中國意識論者內心的驚慌,不但荒唐地否定民主制度,連帶否定了法治,最卑劣的是不講道理一再拿共產主義嚇人,這不是「危言恫嚇」是什麼?

  我想,台灣未來的希望絕不是珍惜眼前這種偷斤減兩的民主,而是要徹底實施不縮水不變質的真民主,台灣的法治不彰,絕不是台灣人民抵抗法治,而是沒有得到台灣民意的真正的法可治。丁氏作文倒果為因,徒然暴露中國意識論者的虛假與無知的狂妄。

  丁氏的文章,一再強調是「一個中國人的想法」但是卻始終不肯表明這是一個在台灣「得益」的中國人的想法。這裡面的中國人意識,充分暴露了排他的、分離的、不講理,同時也是心虛的,才會一面盡量壓低姿態,一面卻不講道理一味恫嚇、教訓,不管他怎麼遮遮掩掩卻遮不住在自設危機中的一個在台灣的中國意識論者內心的短視、褊狹、和困獸般的粗暴無理,以及對台灣意識、台灣人民台灣社會的無知和誣蔑。

公開論爭才能解「結」

  我一直主張對台灣前途、台灣人的命運,無論是主張台灣意識論者抑或中國意識論者,甚至其他的主張都不妨以公開、光明磊落的方式、公平地論爭,再訴諸人民公決,其結果無論是「民族自決」抑或繼續努力「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都比漫罵、恐嚇、小動作、自力救濟,更接近台灣人民的福祉。我真不懂「中國人」為什麼那麼害怕「台灣意識」,其實「台灣意識」在娘胎裡,便歷經污蔑、下毒、陷害,根本就沒有充分成長的空間即迭受迫害、打擊、污染、恫嚇,早已歷煉成寬容、悲憫的大胸懷,譬如它講民族自決的時候,並未排斥「中國人」參加自決,它的民主主張、法治主張、權利、義務的分配,哪一樣排斥了「中國人」?哪一樣朝歧視「中國人」的路上走?

  相反的,「中國意識論者」呢?先就懷疑別人排斥自己,繼則誣指別人是「台獨」、「共產黨」,抓著「得益」不放,對民主政治冷嘲熱諷,對法治偷斤減兩,還指責別人不乖乖聽話,不夠資格享有民主……這不正是「丁文」的寫照嗎?

  如是說來,是台灣意識論者還是中國意識論者,更接近「分離主義」、「褊狹」?坦白說,中國意識論者對自身危機的幻想症,已從「丁文」的出現,暴露了日益惡化的徵兆,絕非台灣之福。苦難的台灣人要走的路還很長,但願久經煉獄的悲憫胸懷,能早日喚醒狂妄的中國意識論者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