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2
 
 
來自1989的回顧-許曹德先生的感謝壓迫


 

  

 

感謝壓迫

1989.02.18 公論時代週刊264期
許曹德

本書摘是本社出版的《許曹德回憶錄》原書序言,這本書一月剛出版,二月就被台北市政府新聞處查禁。這封蓋上「市長吳伯雄」官印的公函稱說:「貴社發行之《許曹德回憶錄》一書(廿四開本,計四百四十頁),內容『序言—感謝壓迫』、『商人與獨立運動』、『台獨案第一次答辯狀』等多篇文宇,散佈分離意識,主張台灣獨立,違反出版法規定……」。正如許曹德在序言裡提出的觀念:「對壓迫者而言,分離主義是罪惡;但對被壓迫者而言,分離主義是自由。美國獨立,就是分離主義…;沒有分離,就沒有今天令人刮目相看的新加坡共和國。」這篇序言,就是這本書的序論,闡述分離主義的真義;許曹德的一生,就是分離主義、台灣獨立最活生生、實實在在的見證。


國民黨藉司法鎮壓人民和平政治主張的行
動,激起世界憤怒。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八日,紐約時報駐香港記者楊.布魯馬(Ian Buruma)將他訪問台北的觀察,寫成一篇長達數頁的台灣報導。第一頁,便以身穿胸前印有「台獨」二字衣服的兩個女人,各持丈夫的大幅相片,站在「台灣政治受難者聯誼總會」巨大徽章前抗議的大畫面,烘托它的英文大標題-RECLAIMING。到了第二頁,始用TAIWAN一字,上而用遊行中無數的蔣介石木牌,下面用接位中的李登輝照片,告訴讀者:是巨變中的台灣。

  台灣獨立,如此巨幅刊載於美國最具影響力的紐約時報,是四十年所僅見。顯然,台灣當何去何從,不但我們人民激辯,世界的重要媒體,也以巨大篇幅高度注意。不僅世界輿論注意,國民黨反人權的真面目、藉司法以鎮壓人民和平政治主張的行動,也激起全世界的人權機構起而聲援,以潮水般的萬千信函、憤怒地抗議國民黨。從美國國會二百多個議員到歐洲議會副議長,從各個美國人權團體、到擁有七十五萬會員的國際特赦組織,都發出道德的憤怒,要求國民黨立刻放人。

國民黨如果理直氣壯,
為什麼不敢拿到檯面上來,公開辯論?

  國民黨會不會放人,我們認為:不會放。不放,正是台灣歷史展現道德力量的機會。一種統治勢力,如果經得起人民的質疑,如果它代表人民的歷史方向,獲得人民的支持,它必理直氣壯、放膽拿到歷史檯面,公開辯論;也敢放在投票箱中,恭請國家的真正主人、全體的人民去投票決定。國民黨正因理不直而氣不壯,才被迫以逃抵台灣四十年來的「老步數」、以抓人與恐嚇的法西斯手法,企圖封住人民的嘴巴。因此,不放,正代表國民黨統治神話的搖搖欲墜,懼怕台灣人民起而決定自己的命運。因此,不放,正能集結台灣人民的歷史力量。

  這次,我們得感謝國民黨抓人。它抓,國際社會才恍然大悟,從抗議國民黨蹂躪人權而知悉台灣人民的心聲,並了解國民黨還自稱他代表全中國的世界笑話。感謝它不放,不然,無膽的台灣人不會因不服而壯膽,幾十萬人衝向街頭,遊行於大街小巷,口喊獨立救台灣,台灣獨立建國萬歲!感謝國民黨抓人,把四十年禁錮的台灣獨立真義抓到法庭、抓到報紙、抓到電視、抓到演講台、抓到國會、抓到各政黨內部、抓到沒有「卵巴」的台灣知識份子眼前,刺激他們也有「卵巴」講出來。抓到全島各個角落,使販夫走卒知道,獨立有何好處,為何應獨立。不放人,才又一次結結實實告訴台灣人民,壓迫是我們命運的敵人,有了敵人,台灣人民才會團結走向目標。因此,壓迫創造歷史。

對壓迫者而言,分離主義是罪惡;
對被壓迫者而言,分離主義是自由。

  沒有壓迫,就沒有所謂「台灣人」意識。歷史的壓迫,使漢民族拿鋤頭的河佬與客家先民,冒死越海、開闢非中國之地的美麗島,自創天地、追求自由。但拿鋤頭的先民及其後裔,汗雖然流了,但卻逃脫不了被壓迫的命運。四百年來,東亞歷史上每一次強權的崛起,都對每一島嶼的人民產生壓迫。歐洲勢力興起,拿槍的荷蘭人與西班牙人三兩下便成這裡的主人;滿清帝國興,一批拿槍的殘兵敗將逃到這裡,取紅毛而代之,馬上化這裡為對抗中國的「復興基地」,壓迫拿鋤頭的獻金獻糧,從事反攻大陸。反攻神話不成,招惹滿清征服,換來腐化統治二百一十二年,吃盡壓迫苦頭。日本帝國興、滿清敗,第一件事就是要台灣。拿鋤頭的台灣人獨立不成,又被迫向日本新主人效忠,成為日本帝國臣民,對於不服的,殺的殺、關的關。到二十世紀,美國超級強權興、日本敗,又口頭一句話,送給中國,不必問問島上人民的
意思。等中國共產黨的新強權崛起,又一批拿槍的殘兵敗將逃到這裡,化這裡為對抗中國的「復興基地」,壓迫拿鋤頭的搞其復國神話。又是這批拿槍的,四十年來自稱中國人,對質疑它壓迫的人,殺的殺、關的關,並篡改歷史,強謂台灣自古屬於中國,而不屬於拿鋤頭開闢的人民,對反抗的人,一律污口為分離主義。

  這種歷史,一再教訓以血汗開闢這個島嶼的一代代子民。歷史是拿槍桿的人在發言。不服壓迫的台灣人,對荷蘭人來說是分離主義,對拿槍的國民黨,是分離主義,對新起的中國霸權,更是分離主義。相對於拿鋤頭的台灣人而言,不服任何一個歷史主人,都是分離主義。

  台灣人民於是了解,壓迫者口中的分離主義,其意義是什麼。相對於壓迫者、分離主義是罪惡,但對被壓迫者、分離主義是自由。美國獨立,就是分離主義。

  要人敬戀,中國應先展露它的可愛與偉大。中國歷史如果那麼可愛與偉大,漢民族的先民河客二族,為什麼還冒死逃離可愛與偉大的故土,越黑水溝、離天朝、做棄民,來到自古非中國土地的海島開天闢地?難道他們是歷史上吃飯沒事做,專找刺激的一群人嗎?歷史流血流淚告訴我們,他們是分離主義的偉大先驅,是受不了中國內部壓迫,才分離出去,自創天地,把自由的夢想種在異鄉的偉大先民。他們不僅分離到台灣,也分離到世界各地。東南亞佈滿河客民族所形成的後代,莫不是分離的偉大成果。沒有分離,就沒有今天令人刮目相看的新加坡共和國。

論政治迫害,
中國第一、日本第二、荷蘭殿後

  老實說,沒有壓迫,歷史不會出現台灣人。沒有壓迫,台灣人的祖先不會分離。沒有壓迫,台灣不會獨立。因此,台灣人是被壓迫出來的歷史產物。近四百年的歷史中,統治台灣的五次外來壓迫勢力,三次來自中國。論殺人、關人、榨取的規模之大、時間之長,中國第一、日本第二、荷蘭殿後。統計台灣歷史上,創下一次殺人最多的要數二二八事件,以三萬人破紀錄,關押政治犯之多與長,也以中國第一。中國由國民黨代表領獎,總刑期超過十萬年以上。說到文化壓迫,日本人要到一九三七年統治後的第四十二年,才下令禁止在學校說台語、教台語;中國一統治台灣,立刻就在第三年命令學校講台語、禁教台語。今天台灣的電視台,把人口百分之七十的河佬話及百分之十五的客家話,排斥到一個剩下百分之十,一個消滅。

  以中國人自居的國民黨統治集團,一直炫耀它的經濟奇蹟,要台灣人民知所感謝,因為是它把台灣國民所得拉到六千美元,是台灣歷史的最高紀錄。但我們的看法卻相反。純就經濟而言經濟,對同是被外來勢力統治的台灣人而言,台灣戰後如不脫離日本,由日本人表演,則今天日本的世界成績是每人二萬二千美元,二者相差超過三倍以上。比經濟,若由日本人統治,照國民黨要人必須感謝的邏輯,台灣人莫非更要感謝日本?相對於二萬二千美元,六千美元是奇蹟嗎?本質是一個壓迫勢力,是拿槍的一群人逃到這裡壓迫一群拿鋤頭的,不感謝這裡的人默默犧牲當兵納稅,支持它的龐大法統、無盡的貪污、所得與支出比率佔世界第七的軍事預算、虛擲台灣資源搞四十年復國大神話,卻反要台灣人民感謝?換一種假設,如果二次大戰後台灣有歷史機會獨立,少一個吃銅吃鐵的貪污文化到台灣,沒有龐大統治機器,沒有巨額軍事負擔,沒有吃飯喝茶領錢的法統,台灣的經濟發展會輸日本那麼遠嗎?台灣本島與日本同一經濟體系,戰後同處一個廢墟地位,立於一個基礎相差不遠的起點,縱然是較弱的殖民體質,但沒有日本本土的吃原子彈、慘遭更猛烈的轟炸與破壞,若容其自由與獨立發展,會落後日本二十年嗎?

歷史證明,與中國分離,則富;
與中國統一,則窮

  台灣人民面對的不僅是國民黨的壓迫與欺罔,另一個國民所得不過三百美元的中國,也不斷威脅要以武力併吞台灣。他們同一個說法是,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這種說法不僅違反歷史事實,更無國際法根據,但基於拿槍的流氓哲學,他們非把台灣拉進先民逃之唯恐不及的中國一起打個稀爛不可。以中國今天的發展速度,扣掉人口增長的抵消力,在公元二0五0年前,是否能抵達國民所得六千美元,都是大疑問。中國在本世紀末,最樂觀的估計是美金一千元。一個經濟如此落後、民主無望的國家,強迫台灣人民參加,不參加便脅之以武力,是公道的嗎?顯然台灣人又要面對歷史上第六次的壓迫威脅。

  回顧歷史,台灣每與中國分離,則富,與中國統一,則窮。逃離中國的先民,都富,留在那裡的,都窮。其理安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台灣人四百年的實踐,證明分離是正確的,分離是聰明的,分離是先民的偉大抉擇。

分離並不意味與中國為敵
,而是與中國為鄰

  分離並不意味與中國為敵,分離是平等對待、互相尊重和平相處,大家兄弟幫忙來、幫忙去,做好鄰居。台灣人基於歷史壓迫,中國不僅不予同情,支持其獨立,反而自食其言,到處恐嚇不放棄武力,難道大家要發展為世仇嗎?中國應該不可健忘,從一九二0年到一九四七年,中國共產黨曾不下數十次公開支持台灣民族獨立運動,難道未得天下是一種說法,得了天下,又是另一種嘴臉?

  歷史上的中國,曾譏笑先民開拓的台灣為海外丸泥,不足為中國加廣。當它戰敗而丟棄台灣以棄卒保帥時,又譏之為鳥不語花不香、男無情女無義的化外之地。中國力不足以抗日帝,需要統一戰線時,毛澤東與蔣介石,均不惜主張台灣獨立,支持台灣人民獨立要求;待強敵已去,則對獨立主張,翻臉不認帳,污人為背祖、為分離主義、為地方意識。這種歷史,告訴台灣人,中國歷史上的對台政策,是基於利益,而非基於好聽的民族道義,厭之則稱台灣為棄地,好之則斥人為分離。歷史如此,台灣人不可不反省。

  研究歷史,拋棄依賴中國的歷史錯覺,台灣人有而且只有一條自由之路,這就是四百年來先民選擇的路:分離於中國之外,獨立於中國之外,中國可做朋友、不可當親戚,可相處、不可為國。

  因此,紐約時報的標題:RECLAIMING,應正確的譯為:「糾正歷史」,台灣人要糾正歷史。而台灣歷史就是一部如假包換的壓迫史。沒有壓迫,不會產生歷史性的台灣人。沒有壓迫,台灣不會分離,台灣人不會知道自由為何物。沒有中國專制獨裁,台灣人不會嚮往西方的可貴民主。所以,壓迫是台灣人的歷史動力。前台灣人黃順興最近在中國北京接受「新新聞」週刊記者的訪問,斷言台灣人要求獨立七分應由國民黨負責、三分由共產黨負責,是公平之論。如果台灣人能出頭天,看來還必須感謝兩個中國壓迫者。

一個微不足道的台灣人,
說出台灣人民四百年心底的話

  為了感謝壓迫的貢獻,我在獄中就記憶所及,試圖寫出一個微不足道的台灣人的歷史。個人的奮鬥與不屈,如有一些價值,恐怕仍在為台灣人無盡的壓迫,增多一個歷史見證。見證愈多,台灣人的覺醒會愈快,愈會堅決走向獨立,糾正我們的歷史。

  感謝南榕兄的命令,使我不敢不寫。但我廢筆十三年,不曾再寫中文文章,此次匆促起筆,必艱澀不暢,又礙在監獄非常環境,此書能否成為可讀之回憶,能否避免疏漏錯誤,致虧讀者期盼,心有不安焉。願他日自由,仍有機會更正之。

  感謝我的女王,她一生已把美麗青春,兩次獻與歷史。在恐怖的逮捕中、折磨的歲月中,沒有動搖、沒有恐懼,把丈夫捐給對抗不義、對抗壓迫、呼喚台灣人民獨立的犧牲歷史裡。她的愛意與心靈,與她的美麗高貴一樣,使我一生感動與眷念不已。她是我一生的女王。

  沒有壓迫,沒有台灣人。感謝壓迫者,否則台灣人民只是一堆日頭赤炎炎、隨人顧生命的破膽族群,不知命運的解脫來自團結,來自不息的反抗。感謝獨裁,我們始知民主是我們最高價值,感謝歷史的無情殺戳、恐怖、處刑,我們始知:台灣應該獨立!

  感謝上帝,賜我偉大的道德勇氣,說出台灣人民四百年的心底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