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63
深入和平醫院100小時獨家直擊

 

2003.05.05壹周刊報導

 當我們控訴中國政府顢頇無能,隱匿SARS疫情,致使全世界陷入巨大死亡風暴的同時,台灣社會也因為台北市立和平醫院隱匿SARS病例,而捲進後來一連串封院、人心恐慌的巨大漩渦之中。

 本刊記者在和平醫院封院前進入採訪,封院時,亦與一千多名醫護人員、病患與家屬一同留院隔離。因此,我們在現場目擊了封院以來100多小時,因無相關配套措施,院內發生的種種慌亂與無序。當和平醫院變成了和平監獄,官員的無能愛作秀,決策的草率及人性溫暖,都在這裡紛紛現形。

 即使是幾年前,中國的飛彈飛過台灣海峽,橫越台灣上空的時候,我們也不曾感受到像今天這般集體的死亡恐懼。

 四月二十四日上午,人們的生活一如往常,雖然台北市衛生局已經在前一天宣布,和平醫院因為出現十六個醫護人員集體感染SARS,將實施兩週緊縮門診,但當天仍有四千多人前往看診拿藥。

混亂宣布封院

 三月中旬台灣出現第一個SARS病患後,一直到四月十五日,台灣才出現二十三個病例。不過,四月二十二日晚上,衛生署副署長李龍騰就提醒台北市衛生局長邱淑堤,防疫網已經破了,和平醫院要有封院的準備。到二十四日,台灣疑似病例已達六十名,早上七點半,馬英九召開緊急會議,決定中午「突然封院」。

 中午十二點多,一位門診醫師剛看完診,突然聽到院內宣布「和平醫院封閉,所有人員不准外出」。消息傳出,很多醫護人員趁機溜出醫院,十名院內的民眾也逃離,整個和平醫院頓時人仰馬翻,變成集中營。

封院 無配套措施

 當時本刊記者正在和平醫院採訪,於是便留下來,與上千名醫護人員、病患和家屬,一同來經歷這次與死神近距離接觸的事件,並以無線通訊設備傳輸出封院後的真實景象。

 封院指令下達後,沒有機會逃離醫院的醫護人員緊急開會,會中有人建議乾脆把病患集中在一棟,把健康跟不健康的分開,但沒有結論,很多醫師會議還沒結束,就離開會場,趕忙打電話安排家務事。所有的醫護人員心中都在想:「為何封院前都沒有風聲?」

 其實早在曹姓婦女和胡姓男子罹患SARS後,和平院內醫護人員就有預感,但都認為,如果真的封院,也會事先規劃配套措施,沒想到,醫院真的封了,但卻沒有任何配套措施。

咒罵 一夜未停過

 當天,記者遇到A棟一位醫師,他是因為當天上午看門診晚了,而成為科內唯一被「關」的醫師。他形容自己的心情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他說:「早在二十二日院內有人感染爆發後,就該封院,但院方不但沒有封院,還一直開放門診!」

 他的妻子也在院內工作,封院後他聯絡不上,又擔心家裡還有三歲小孩,只好打電話請嫂嫂幫忙照顧。

 二十四日是和平醫院員工最難熬的一天。一位女醫師說:「封院當晚又氣又怕,到凌晨四點才能小睡一下;十多坪的空間擠滿了十幾個醫護人員,大家斜坐在椅上,沒人睡得著。」這一夜咒罵聲沒有停過!

 封院其實還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已經爆發SARS的醫院內,原本只容納得下四百人的空間,突然擠進一千多人,而且沒有區隔,也沒任何防護器具,有如猶太人集體被趕到集中營用毒氣毒死一樣。

 和平醫院共有兩棟建築,A棟的七一三和B棟的八樓病房都住過SARS病患,醫護人員疑似感染SARS後,都集中在八B病房。封院後,兩邊病房都沒隔離,醫護人員和病患可以自由來去。直到封院第三天,整個院區才開始分區,A棟為安全區,B棟則部分是SARS危險區,並禁止B棟的人員到A棟。

草率 屍體不隔離

 A、B棟的隔離其實漏洞百出。二十六日傍晚,記者走向服務台領便當時,卻被警察攔住:「等一下,這邊要運東西。」幾分鐘後,只見兩個穿著防護衣的男人,推來一張床,從B棟經走道進A棟大廳,再進電梯。床上蓋著四方帆布套,看不見裡面是什麼。一旁的清潔工告訴記者:「有人死了,屍體要送到地下二樓的太平間。和平醫院只有A棟有太平間,B棟的屍體一定要經過通道才能送到太平間。」男人推著運屍床進入電梯後,不到一分鐘,完全沒有再灑消毒水的通道又是人來人往。

 後來記者才知道,B棟死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自殺,自殺者住六B病房,是四十八歲的林姓男子,父母、家中印勞都屬於SARS通報待審個案。林姓男子四月二十四日因發燒和肺炎住院,在封院後的第三天(二十六日)下午在病房浴室上吊。記者看到的屍體也許就是他。想到那屍體經過通到時,跟服務台上的便當只隔不到半公尺,不覺毛骨悚然。

 那些便當可是將全部進入A棟人的肚子啊!B棟的活人不准回到A棟,死人卻送來保存,算什麼隔離?

 一位年輕清潔工氣憤地對記者說:「SARS病人死了,為什麼不從B棟就直接密封載去焚化?放在太平間,我們能怎麼辦?」

冒險 清運廢棄物

 這些清潔工是外包公司派來的,他們的薪水低,卻要接觸最危險的東西。一個六十幾歲的清潔工老伯坐在輪椅上,腳踝裹著紗布,與他同樣做清潔工的太太很不捨地說:「昨天人手不足,他被調去灑消毒水,下午扭傷了,還一直工作到晚上。」

 老阿伯說:「有個到B棟八樓工作的清潔工也得了SARS,那樓的護理長也得了,已經被隔離起來。」記者問阿伯會不會擔心,「不要想就沒事了。」他搖搖布著灰白髮絲的頭,笑容有點苦澀。

 二十九日和平醫院增加了兩個死亡病例,其中一位就是那位B棟八樓的清潔工。

 雖然前衛生局長葉金川進駐後,強調兩棟沒有交叉感染,但在封院後第二天,A棟就有醫護人員發燒,送到B棟的急診處觀察,第三天發燒的更多,交叉感染實際上已陸續出現。

長官無能愛秀

 二十五日早上,院長吳康文召集開會。有人很激動地問:「是不是要像電影《危機總動員》那樣,找台戰鬥機把醫院炸掉?」很多人聽了都哭了,院長也哭了。

 這天大家心情很糟,因為大家發現醫院根本沒有把健康跟生病的人區隔,「等於是讓我們自生自滅!」

集合 苦等官員來

 二十七日晚上,院方聽說衛生局長邱淑堤和葉金川要進駐,A、B棟的幹部晚上六點就被集中到A棟十樓會議室等候,苦等半小時未見人影,解散,八點又集合一次仍沒來,九點半又集合,他們來了。

 會場約有二十幾人,大家都戴著口罩,葉金川穿著防護衣,沒蓋住頭,邱淑堤的裝備最齊全,除了穿防護衣和頭罩,還帶著氧氣筒。忙了四天的內科主任質問邱局長:「你知不知道我的人倒下多少?」邱淑堤回說:「你告訴我,我對一對。」內科主任氣憤的接口:「要知道我的人倒下多少,請直接到B棟來看!」

 一位主管質疑:「外界傳說,醫院協會要組團進來協助,但衛生局不答應,是不是真的?」邱淑堤說:「你們自己的事情不解決,誰來幫你們解決?」又說:「我也很怨嘆啊,為什麼是和平醫院?」會議講到最後,邱淑堤的氧氣筒逐漸不足,不斷發出嗶嗶聲。

 會議結束後,也有醫師質疑:「他們去B棟,全身包那麼緊,還帶氧氣筒,第一線的醫師都沒有這麼強的裝備,他們會怎麼想?」

 另一位醫師說:「院長和官方都有瑕疵。剛開始有疑似病例,院方就不該隱瞞,後來媒體報出來,很多家屬想轉院,院長還叫醫生盡量安撫家屬,把他們留下來。醫院為了賺錢,星期三繼續門診,當天有醫師反映,星期四不該再門診,院長也同意,但衛生局長邱淑堤說,沒關係,預約掛號的照看。二十四日行政院突然下令封院,有醫生建議採分級隔離的方式,把SARS病患家屬、疑似病例、與沒症狀分三組,分別送到院外不同地點隔離,衛生局也不同意,結果光對外募集便當日用品就讓行政癱瘓,大家一恐慌爭著到一樓搶物資,有人就這樣變成政策的犧牲品,在混亂的狀況下流通,互相感染。」

物資極度缺乏

 二十五日晚上十點,護士都穿著寬鬆的便服坐在很暗的候診室看電視。有電視看已算不錯,前一天醫院把電視、電話全部切斷。電視裡馬英九說:「醫護抗命,等於敵前抗命。」現場醫護人員立刻情緒激動。

戰役 徒手上戰場

 一位藥劑師氣憤:「敵前抗命是要槍斃,可是那些阿兵哥還有刀有槍,我們有什麼?進去照顧SARS的護士,一開始連防護衣都沒有,只有口罩。我們根本就是被俘虜了。美伊戰爭那些被俘的軍官為了活命,還不是把知道的軍情都講出來。那我們也要說出秘密,院方根本就有問題,上個星期大家就一直在傳,院裡有SARS病人,可是院方一直騙說沒有,現在事情
變成這樣,才要把我們基層的人送到第一線。」

 由於防護衣極缺,若上洗手間脫下,就不能再使用,為了節省使用防護衣,有人索性忍八小時才上廁所。

 從二十四日封院到二十七日早上,感染人數已從八人增加到五十幾人,一位醫師說,其中一層樓的新增病患全是護理人員。疫情擴大,院方終於宣布,「要到B棟的同事,會發給防護衣。」過一會兒又廣播,今天從B棟六樓開始,每個房間發給兩台電風扇和漂白水,教大家消毒,避免互相感染,但這已是封院第四天了!

 二十七日下午二點,漂白水發下來,許多人開始大清掃,二樓眼科的幾個醫生護士到原本封閉,正在裝修中的廁所去掃得一乾二淨。原來她們是拿來當浴室用,她們已經三天沒洗澡了,只好硬著頭皮用冷水洗,幾個護士一邊洗,一邊大叫:「水好冷喔。」「天啊,我們好像跳蝦喔。」

逃離和平監獄

 為了自保,許多醫護人員每天喝「白開水加醋加鹽」、吃中藥,醫院裡流傳著各種偏方,整個醫院也變成一個與世隔絕的大運動場,早上六、七點,許多病患家屬和員工便開始爬樓梯健身,或到頂樓打拳。七樓的平台上大風呼呼吹,可是員工照樣能打羽毛球。羽球被風吹得十分惶恐,其實他們打的不是球,而是在為自己打氣。

逃難 遠離最前線

 更多人想盡辦法要離開這個戰區。二十六日下午三點半左右,大廳突然擠進五、六十個醫護人員和行政員工,每個人都提著好幾袋用大垃圾袋裝的行李,從大廳門口排到往中庭門口,很像趕赴安全邊界的難民潮。

 這些人都在等下午往三總的專車。隊伍的前半截是A棟員工,後半截是B棟。雖然院方已宣布要徹底執行分棟隔離,但在B棟的員工還是回到A棟搭車,而且還全擠在大廳。

 雖然,政府每天發布追緝令,要找回和平醫院落跑得十多位醫護人員,但成效不彰。而醫院內,卻有不少莫名其妙被隔離的例子。

 和平總機丁小姐是休假時被叫回來隔離,這幾天因為擔心再家的爸媽,一直睡不著。

 「我媽是癌症病人,情況很差,平常都是我照顧,我爸八十六歲了,身體很虛弱,昨天還拉了一坨大便在褲子上。兩個老人家自己在家,不知道該怎麼辦?」說到這裡,她的眼眶微紅,「等兩個星期後回去,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見我媽最後一面?」

 既然擔心老人家,為什麼還要自動回醫院被隔離?「這是我的工作職責啊。該做什麼,就盡力做好。」

 記者遇到一位門診護士,她今年二十七歲,小孩一歲半,在和平醫院工作三個月。封院那天她正在休假,後來被醫院召回。家人都勸她不要回去,她仍回到醫院。「問題是。很多重症科的醫師都跑了,要我們護士留守有什麼用?門診護士都是非正式員工,一個小時時薪一百八十三元,來上班才有錢,也沒有福利津貼,醫院這樣剝削我們,卻又要我們去賣命。」說著眼眶就紅了。

 這些醫師除了不願回來,還公然的在自己診所看診,絲毫不顧可能將SARS傳給病患的危機。一直到封院的第三天,還有四十九個醫護人員沒有回院,其中李姓特約醫師一直等到二十九日衛生局強調會拘提,才不甘願的的回院報到,到封院後第七天,還有一個醫師、三個護士沒有回院。

無止境的煎熬

 二十八日中午,護士跑來說,我們這層今天要疏散部分家屬和病患,只要醫生檢查沒有感染疑慮的,就可回去居家隔離。這是封院以來,大家最興奮的一刻。幾間登記好要出院的病患和家屬笑開了臉,高興地在打電話。一邊說,一邊打包行李。一個年輕女生忍不住快樂得跳來跳去。

 但是,三點多,護士卻跑來講,不能回家了,大家要先送到陽明的至善園再隔離十四天。一個老阿嬤聽了差點哭出來,接著拿出一長串佛珠坐在床邊,不斷默念阿彌陀佛。護士來為她換藥,她把手放在心窩,一直說:「我心情很差很差。本來要回家,又不能回去了。」老阿嬤因為眼疾住院,她的先生被公司強迫在家隔離,孩子都在外地,很孤單。

轉院 空歡喜一場

 記者用電話與B棟的一位護士聯絡,她說,五天來,病房裡的垃圾都沒有人清理,房間也沒有冷氣,因此她們都把病房的窗戶打開,二十五日第一支電風扇送進來,她們擔心被感染,還是開窗戶。

 後來美國疾病管制局人員進入B棟,逐一巡視隔離病房,教她們如何防制。「專家叫我們關窗,只留天窗八公分的縫,把風扇對著縫吹,這樣可以造成負壓。可是風扇的風根本吹不到窗戶,怎麼造成負壓呢?」專家前腳走,她們後腳就又把窗戶打開。

 不過後來,院方才想到,不能再讓這些疑似病患隨意開窗戶,因此下午五點多,有人才又穿著防護衣,帶著鐵絲,把這些病房的窗戶綁起來。

 護士又說,今天又有政策說她們這些被隔離、但健康的疑似病患必須遷出去,至於遷到哪裡誰也不知道。院方要求她們先洗澡,要全身脫光,只穿送來的防護衣。「但是你知道那種衣服有多麼薄嗎?比衛生紙還薄,穿這樣能見人嗎?」一直到下午五點半,她們還在等院方送一套比較能見人的衣服來。

沮喪 服抗憂鬱藥

 隔壁的小林因為幾夜無法入睡,聽到又不能回家的消息立刻沮喪起來,終於跑去看醫生。醫師說,這幾天很多人都跟他一樣因為焦慮睡不好,雖然醫院昨天開始設立「心理諮商站」,但院內精神科能做專業心理協談的醫師很少,小林最後只拿到幾包抗憂鬱藥鎮定劑。

 小林說:「我們還算是幸福。我曾看到一個去B棟工作又回A棟的內科醫生,同事一發現他,立刻叫出幾個醫生護士,大家很生氣地要他離開。好像在趕流浪狗。這位醫師低頭,一句話也沒說,默默離開。」

恐懼 比病毒還可怕

 小林說:「外面的人怕和平裡面的人,A棟又把去過B棟的人當瘟神。那個醫師雖不該回A棟,但他畢竟是勇敢去為病人服務,大家怎麼會這樣對他?和平的人都不支持自己人,要外面的人怎麼支持。」

 傍晚,護士又說,今天不可能移出去了。問她什麼時候能移出,她說:「誰知道,可能是這幾天吧。但是只要我們這樓有人有疑似發病的症狀,就絕不可能移走。搞不好會十四天又十四天再十四天,永遠的十四天,永遠沒完沒了。」

 夜晚再度降臨,一張張好不容易才笑出來的臉,再度被黑色的憂鬱籠罩。隔壁房一個女生在講電話,她邊哭邊喊:「我快瘋了!」沒人知道,還要被隔離多少個十四天。等待黎明的黑夜,漫長而難熬。

採訪後記

 在無路可逃的和平戰場,面對SARS這個敵人,最可怕的是它令人以為它無所不在,它能利用人當它的凶器,也讓你把自己當作敵人,不斷檢查自己和他人的體溫。

 雖然記者的職業本能讓我遇災難不至全然無助,但當身處和平醫院,藉著感染人數不斷攀升,有時我也會被莫名的恐懼襲擊,擔心十四天的隔離期,會永無止境。我終於瞭解,為什麼有人會說,最令人恐懼的東西,就是恐懼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