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01
典型在夙昔?

 

2002.10.26 自由時報

☉釋昭慧

 十月九日起,筆者在中國大陸展開了一趟為期十二天的「學術之旅」--在天津「弘一大師圓寂六十週年學術研討會」上發表論文;於上海復旦大學與北京的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人民大學之宗教研究所拜會佛教學者,並做了四場學術性的演講,講題有理論層面的,也有實務層面的,涵蓋了佛學研究法、倫理學、戒律學、台灣佛教女性運動與台灣佛教現況等範疇。

 總的來說,筆者本次有緣與其晤談的學者,顯然有一種作為中國知識份子強烈的憂患意識,無論是對於他們所研究的中國佛教,還是對於他們所置身其中的中國社會,都有高度的關切與愛護之情。特別是:中國社會無論是在政經局面或在思想文化方面,都已面臨劇烈的變動,相對於此,中國佛教的內部,似乎還極少人意會到:他們站在這個歷史的轉捩點上,應該做些什麼明確的思想改革或制度改革,期以復興教運?這讓護念佛教的學者不能不產生某種程度的焦慮感!但是,由於過往特殊的政治背景中,學界人士對佛教曾發出些不友善也不公允的言論,所以至今佛教界倘遇到學界的批評,還是難免會有強烈的「被迫害意識」;而學者們帶著前人犯錯的「原罪意識」,即便是想發出一些善意的批判,話到口邊也只得禮貌地強忍下來。

 然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一群有宏觀世局之眼光的學者,假使客氣地噤聲了,長遠來看,這會是對佛教有利的局面嗎?僧侶們怕被學者諍言「刺痛」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自來忠言難免逆耳,在每一個人或每一團體自我修正以成長的過程之中,誰不需要「察納雅言」以付出「被刺痛」的代價?怕痛,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退一步言,即便有些學者的批評是不公道、不如實的,佛教又何妨抱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心胸來看待它們?即便是針對不實言論而加以反駁,也好過端出「僧事僧決」的帽子,來杜人悠悠之口。即便他們竟把學界諍言,一概當作是敵意之論,也要謹記住「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的古訓!太過安逸而又欠缺監督的環境,對佛教長遠的前途來說,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記得十月十九日在人民大學的那場演講之中,宣方教授回應筆者的演講時,問到筆者本次大陸之行,於所見所聞之中,對中國佛教的看法。筆者基於愛深責切之情,乃不敢隱諱,直抒所見的「片段觀感」云:我昨晚在北京搭計程車時,司機先生的一席話讓我感觸良深!他說:「我真想參加天主教的彌撒,聽聽神父們講道。到寺廟裡,進門要買門票,進去之後,給你幾支香,上香之後,叫你丟二十塊進功德箱,也看不見有誰給我們講講道理,這有什麼意思?」這是社會底層人民心聲的一小部分縮影,佛教中人似應重視。

 也許這種愛深責切之論,實在是太過直接而毫不修飾,不小心刺到了少數愛教人士的自尊心,當場立刻有人反駁筆者:「你不瞭解中國佛教,中國佛教事實上是受限於宗教法令,無法像台灣佛教一般揮灑自如。」

 筆者當即反問:「即便是受限於宗教法令,但在宗教法令所容許的範圍之內,佛教又盡到了全部心力嗎」?是的,宗教法令不容許在宗教場所以外的地方傳教,但是在它所容許的寺院範圍之內,為什麼會出現那位司機先生這般的怨言呢?

 其次,研究宗教的人都知道:歷來宗教倘真遇到政治迫害,只有更加團結,更加壯大。但佛教呢?中國過往的宗教政策容或有過失,但如今對佛教大體來說還沒構成「迫害」,而且頗有善意扶持的傾向,我們還能把佛教教運不振的責任,都一古腦兒怪罪於政治力的干預嗎?

 再者,宗教政策容或有所不當,那麼,佛教界正應努力爭取其改善空間。要知道權利是要靠自己爭取來的,不會是從天上自動掉下來的。

 發言者反駁筆者云:「這會有危險!這樣不安全!」

 筆者至此忍不住略帶嘲弄地反問道:「是嗎?你們在意的就是不危險而很安全?如果人人如此,那就不要怪罪宗教政策了。」

 天津之旅,在梁啟超故居(包括他的書齋「飲冰室」)開放前夕,我們得以在文化局安排之下先行參觀了這兩座古雅樓房,及其中所陳列的梁先生相關文物;明年此時,弘一大師故居亦將修復竣工而開放參觀。為了修復梁先生故居,官方拆遷了九十一家住戶,耗資兩千萬人民幣。顯見他們對於鄉梓之中出現了「國之典範」,有著一種「與有榮焉」的深厚感情。

 這是一個缺乏「典範」的時代,只要有「典範」存焉,人們還是會油然生起「心嚮往之」的深情!對「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的梁啟超先生是如此,對那沉吟「亭亭菊一枝,高標矗勁節,云何色殷紅?殉教應流血」的弘一大師,又何嘗不是如此?

 但是,在「風檐展書讀」而孺慕古昔典範之際,這些教外朋友們,難道不會浩然太息:果真是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嗎?

 站在梁啟超英姿颯爽的銅像之前,筆者不勝欷歔!早在民國初年,他已凜然發出「人權與女權」的讜論;時至今日,社會已一步步邁向男女平權之理想,不意中國佛教竟然還將男尊女卑,賦與「聖教量」的正當性,悍然抗拒著改革的力量,無視於社會的鄙夷。倘梁先生活在今日,肯定要為同樣「獻身甘為萬矢的」的後生小子之筆者,助上一臂之力吧!

九十一年十月二十三日,于尊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