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02自由時報
台灣戰略模擬學會理事長、前國安會副秘書長張榮豐。(記者王藝菘攝)
記者鄒景雯/專訪
政府決定開放美國牛內臟、絞肉進口引起國人譁然,與中國的ECFA洽簽,同樣因決策不透明備受外界批評,台灣戰略模擬學會理事長、前國安會副秘書長張榮豐受訪指出,任何國際談判都是屬於雙重的賽局,若不做好國內溝通,終將失去民意,甚至迫使協議無法履行。政府無法以國會或民意做為談判的後盾,自棄民主國家的優勢,是最愚蠢的。
他同時強調,國安會為了推卸責任強調對美談判為「集體決策」,已把政府糟蹋成有如龍山寺的街友。如果沒有好的指揮系統,再加上沒有正直的領導風格,而用打群架的方式去談判,ECFA的結果已可想而知。
記者問:國安會秘書長蘇起說「台灣將面對全面談判時代的來臨」,從談判專業的角度,你認為馬政府上台後在整個涉外事務工作中犯了哪些錯誤?
張榮豐:談判是一個系統工程的概念,而且談判永遠只是手段,為的是達成一個目標。談判新手常犯的錯誤就是把談判當成目標,為談判而談判。專業談判實際上分成三個階段來做,第一個是準備階段,第二個是程序性磋商,最後是上桌的實質談判。首先,就準備階段來說,當雙方都有談判需求之際,就要先設定自己的談判目標,在此有六個步驟必須先完成。
第一步,必須分析目標的可行性、合理性。在這次與美國的牛肉談判中,美國出口到台灣的牛肉金額並不大,所以想用牛肉去推動TIFA、軍購、免簽證這麼大的東西,基本上不可行。簡單的說,好像拿玻璃去換鑽石。因此在這回談判中看不到政府的目標是什麼,說不好聽,只是接受對方的勒索而已。
第二步,為了進一步達成這個目標,必須談哪幾個議題?在這裡很關鍵的是,千萬不要去談對手所設定、而且是對自己的目標有重大傷害的議題,否則你再會談也會輸掉。例如,議題是談牛肉內臟開放的數量多寡,並照著美國的要求去談,最後只會是多開放與少開放之別,你並沒有換得什麼東西。
第三,每個議題會有哪些選項?以開放牛肉這個議題來講,選項就有,二十或三十月齡以下、肉塊、帶骨牛肉、牛內臟、高危險部位等。
第四,每個選項對我方的影響?這必須透過對專家及利害關係人的深度訪談以及民調,來確定每一個選項對我方的影響,以便排列談判讓步順序及底線。同時也根據這個做出與利害關係人及民眾的溝通計畫。
第五,要創造談判以外的最佳替代方案,英文是BATNA。去談判一般要準備兩套計畫,一個是與對方談判的計畫,一個是可以同樣達成目標的替代方案。替代方案若愈強,你的談判地位就會愈好,籌碼就會愈多,這點經常被忽略。例如你要到中經院應徵,如果先拿到台經院給你六萬元薪資的職位,這就是你的BATNA,因此你與中經院談判就可用此提高在中經院的薪資。
還有一個叫「保留價值」,就是你雖然沒有取得台經院的位子,但你知道在台北市生活最低是三萬五,否則無法立足,這三萬五就是保留價值。
那如何設定「談判底線」:BATNA和保留價值哪個高,那個就是你的談判底線。對弱國來講,即使較沒BATNA,也有保留價值,像這次牛肉事件,政府說沒籌碼,但人民健康就是保留價值。基於這點必須禁止內臟等高危險部位進來,這個談判底線你可以用立法院通過決議、衛生署制定進口管制或檢疫辦法等方法把它鎖住,否則很容易就會被逼退,這次看起來政府都沒有做。
例如二○○二年與美國的稻米談判,美國曾逼迫我們將稻米配額由十四萬噸提高到二十一萬噸,後來沒有達成,因為我們就運用立法院決議把底線鎖死。
第六,做完這些評估後,必須用同樣的這些步驟去評估對手。通常會設立談判的資訊組,去搜集對手的資訊。通過以上六個步驟所產生的各種資訊,更專業的談判人員會再利用談判模板「template」,來模擬談判的情境、可能的結果,以及我方的策略。
進入程序性磋商這個階段,主要的工作有,透過實際交手收集資訊、修正準備階段的談判策略、安排有利達成我方目標的議程。
最後進入實際談判時,其實工作很簡單,當結果符合我方目標時,就簽訂協議,否則就不惜破局、重新安排下一輪談判。
江丙坤代表 道德風險高
問:你強調溝通與民意的重要,但是馬政府卻專注於「保密」的必要,牛肉與ECFA事前都諱莫如深,一個成功的談判該如何看待這兩個矛盾的概念?
張:任何國際談判都是屬於雙重的賽局,一方面要與對手談判,一方面要與國內溝通,這一點,不論是牛肉談判或是ECFA,政府都非常缺乏。民意為什麼重要?例如這次牛肉的案子,不管馬總統或蘇起事後做了多少辯解,但是你看到媒體民調有七十二%無法接受這個談判結果,這都說明一個事實,政府已經脫離民意了。長達十七個月磋商的過程,他完全沒有與民意、尤其是國會溝通,也沒有與消費者保護團體、醫界等利害關係人溝通。因此,即便他有百般說詞,最後民意很簡單,就是總統支持度掉了十四個百分點。而所謂最嚴格標準也不是事實,日本規定二十個月以下牛肉才可進口,政府並沒有比照日本。
秘密談判確實有其價值,一般而言在公開談判的門檻太高時,這時就會使用秘密談判來開局。例如兩個國家公開喊價會喊很高,宣稱你先撤兵才有談判可能,這些條件公開收回又有困難。
但是,許多文獻告訴我們,過度依賴秘密談判的後遺症就是激化其國內的衝突、談判團隊內部分裂,而最後失去民意的支持,甚至迫使協議無法履行。
談判中另一個最容易出問題的是資訊不對稱所引起的「道德風險」問題。談判代表在第一線,談判者比委託者獲得的訊息還要多,他利用這種資訊優勢來謀取個人的利益。這問題在談判中時常出現,因此國際談判一般很忌諱談判者與對手有密不可分的利益,特別是利益有很多不透明之處。
我無意針對個人,以江董事長而言,他過去很努力在為台商奔走,我認為他做為台商代言人是非常稱職,可是進一步成為我們的海基會董事長或是談判代表,就越過了界線,尤其又到處推銷ECFA,就更容易引起道德風險的疑慮。
又如他過去是華聚董事長,未來兩岸談技術規格的認證問題,勢必要委辦民間,屆時華聚是否出來承攬的?這會引起國人很大的疑慮。
此外,談判最忌諱的是自我設定時限,因為這會使談判條件迅速惡化。例如你去買房子,尚未成交就公告諸親友十二月三十日一定要搬進去,建商聽到了,他只要等到那天你自然就不得不接受他的條件。政府不管是去年的三通、現在的ECFA,總是為自己定一個時限,這是完全違反談判的專業。
問:這次牛肉談判,蘇起稱是「集體決策」,你怎麼看?
張:談判是一個團隊作戰的工作,嚴密的指揮系統跟作業程序就很重要。這個指揮系統中,包括決策者、主談者、資訊蒐集組、策略擬定組、後勤支援組。各部會依其業務執掌納入以上編組,既有明確的分工,又需充分的合作。其中決策者就是拍板定案的人,因此講什麼「集體決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是不專業的說法。為了推卸責任,把政府糟蹋成散兵游勇,或是龍山寺的街友,值得嗎?
馬總統上任以來,幾次重大的危機,外界都可以看到國安會的影子,但該負責時又推得一乾二淨,最後讓一兩個政務官出來當替死鬼、犧牲品。例如歐鴻鍊、夏立言,這一次又差點是楊志良。這種缺乏正直(integrity)的領導風格,政務官是不可能將其生涯交給高層指揮,人民也無法託付國政。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領導道德問題,馬總統如果不正視此點,將導致不可收拾的信任危機。
提升競爭力 才是最重要
問:以談判的專業角度,你怎麼看待政府對ECFA的談判準備?
張:現在根據談判步驟,來檢視政府的ECFA談判:首先,在目標方面,我方提出的避免邊緣化、國際接軌、規範兩岸經貿秩序,不是流於空泛,就是一廂情願。較接近的真相是,一些產業想在中國取得超前WTO的待遇。反觀中國提出,比照WTO待遇消除我對中國在經貿、投資上的歧視,比較務實。馬總統信誓旦旦,不會開放中國農產品、勞工來台,是否做得到呢?即使第一年不開放,那第二、第三年呢?要談ECFA,從目標就必須深思熟慮,而不是用宣傳的手法來定目標。
其次,有關談判議題方面,由於ECFA目標不具體,所以議題不是依我方需要量身訂做。而是抄襲香港CEPA、東協加一,或其他FTA的拼裝車。但我們和香港、東協產業的結構完全不同,這是最大可議之處。
第三,有關各議題下的選項,目前缺乏對產業、專家的深度訪談,以及對民眾的民調。所以無法評估不同選項,對我經濟、民眾生活的影響。因此對談判的讓步順序、底線,以至整個談判策略都難以制定。
第四,在BATNA方面,對台灣而言,改善國內投資環境、提升產業競爭力是最基本的BATNA。但目前僅靠MOU、ECFA…等消息面來繁榮股市、支撐經濟都是捨本逐末。其他政府可強化我方BATNA的方式,尚有善用WTO爭端解決機制、以堆積木方式,和美、日、歐盟等進行有實無名的FTA項目之合作。
第五,在評估保留價值、設定底線、以及國內溝通方面,由於目前都是政府以文宣材料,片面餵食民眾,還不准打嗝,也不許吐出來。這是粗暴的文宣手段,而不是溝通。溝通是傾聽民眾的訴求,再提出配套措施,以釋民眾疑慮。目前的作法是無法以國會或民意做為談判的後盾。這種放棄民主國家談判優勢的作法,是最愚蠢的。
第六,在了解中國ECFA的談判資訊方面,由於從陳總統時代以來,政府的委託研究偏重台商、兩岸關係,而忽略中國經濟基礎研究,所以要準確了解中國ECFA策略,恐怕不易。但反觀中國對台研究的深入,利用各種研討會蒐集資訊的用心,兩岸高下立判。
最後我必須指出,目前政府公開強調ECFA明年春天非簽不可,這種自我設定時限的作法,將在談判教科書上留下一個經典的負面教材。正確的作法應是,在內部要求政府團隊簽訂ECFA的決心,但公開宣稱沒有時間表,不過現在已經太遲了。此外,如果沒有好的指揮系統、分工,再加上沒有正直的領導風格,而用打群架的方式去談判,結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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