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24自由時報
八十六歲前輩畫家歐陽文先生有一個題為《春天的百合》的油畫展,昨天在新莊客旅人文藝術館開幕。我是美術的門外漢,實在無資格敘說歐陽先生的畫作。不過,凝視著歐陽先生一系列的台灣百合的圖畫,卻把我帶入他和乃師陳澄波師生兩人所馱負的台灣歷史的苦難。身為歷史教育工作者,我忍不住內心的悸動。
歐陽文的老師陳澄波,在日治時代就為台灣美術運動掀開序幕。然而,這位曾被形容為「油彩的化身」的大畫家,卻為台灣背負了黯然的歷史悲劇。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發,事件擴及嘉義,國府軍隊被民兵圍困在嘉義水上機場。陳澄波與其他嘉義市參議員共十二人,被嘉義市的「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推派為代表,前往水上機場與國府軍隊交涉,不料卻被拘捕起來,未經公開審判,最後被綁赴嘉義火車站前,槍斃示眾。
陳澄波被處決的當天,正好是美術節。拿彩筆的台灣美術家,卻被拿槍桿的中國軍人,奪走了他燦爛的生命,那是台灣歷史上最慘淡昏暗的歷史。可歎的是,經常以嘉義街頭作畫的陳澄波,最後卻喪命於嘉義街頭。一代台灣畫家的身後,卻為台灣史留下淒冽的畫面!
陳澄波的學生歐陽文,親眼目睹了恩師被處決曝屍的鏡頭,忍無可忍終於投入抗暴的行列,最後卻換來十二年的黑牢。身陷囹圄的日子裡,歐陽文還曾經一度遭遇未經施打麻藥而被強割盲腸做實驗,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在火燒島的歲月中,也受盡折磨。五○年代政治犯在綠島搬石頭自築所謂「長城」成為一項重要的勞動。歐陽文自我調侃說:「我們這群政治犯是世界上最憨呆的人,竟然搬石頭築圍牆把自己關起來。」
歐陽文出獄後,曾經當過臨時流浪工人,在馬路上鋪柏油、清理水溝,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然而藝術的動力,終於讓歐陽文又重拾彩筆。他的筆端流露出台灣歷史的苦難,但更激勵出堅毅不撓的新生。
這些年來,他開過幾次重要的油畫個展─「屠殺後的重生」、「新的喜悅─火燒島之歌」、「勇敢的台灣人」、「抵抗的美學」、「悲情昇華」、「歷史現場與圖像」、「悲慟中的堅毅與昇華」、「凝視台灣」…。但是歐陽文說:「十二年的牢獄,三十餘載磨難,重新回到畫布前,我卻再也揮灑不出當年最受恩師─陳澄波欣賞的那種粗獷有力的線條、沉鬱渾厚的色塊。」也許那是歐陽文馱負著師生兩代悲情太久的症候群吧?這齣悲情,也正是台灣歷史悲劇的縮影。
什麼?有人又在喃喃叫囂,要「走出悲情」?
然而,幸福卻可憐的年輕人,從來沒聽過陳澄波、歐陽文師生的悲劇,從來不知啥是悲情,如何走出悲情?沒有悲情,就沒有動力。
在歐陽老師的《春天的百合》畫展裡,我默念台灣歷史的滄桑血淚。滄桑血淚的台灣史,要配著歐陽文的油畫來細讀。
但我們仍不悲觀,下週六歐陽老師在他的畫展上還有一個彩繪人生講座,題目叫做「陽光依然燦爛」。是的,陽光依然燦爛,台灣百合還要盛開!
(作者李筱峰現任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教授,http://www.jimlee.org.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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