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非常事系列】
專訪平凡的小人物,背後的大故事。他們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不經意挖掘身世、史料的歷程,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是教科書以外的真實世界,也是人民產生台灣意識的縮影。這些點點滴滴的小故事,拼湊串連成台灣史。
我們善盡媒體責任,報導不為人知的真實故事,深化台灣歷史、文化。
【受訪者】
李筱峰教授,1952年生,台南麻豆人。台灣歷史學家,專長研究戰後台灣民主運動史。擅長以心理學分析、評論政治人物。著有許多台灣史代表性書籍。青少年時期的學生李筱峰,如何180度轉變而覺醒?為何好奇去翻閱舊報紙?又發現什麼不為人知的家族事?對台灣歷史有什麼貢獻?
「平凡人.非常事」的「李筱峰專題」,將連載於此。
1988年4月新店軍人監獄趁著監察正在調查「雷震案」之際,將當年雷震在獄中所寫而遭查扣的《雷震回憶錄》焚燬。監委謝崑山又公開揚言《雷震回憶錄》無史料價值。李筱峰(中)與傅正(右,自由中國雜誌社編輯)等人赴監察院抗議。圖文來源:李筱峰FB
用心理學分析歷史人物
李筱峰後來轉入歷史的行列,但之前學校的書並沒有白讀,他將之前在政大教育系讀到的大量心理學理論,拿來分析歷史人物,〈劉邦與朱元璋人格特質之比較──兼論二人誅殺功臣的心理背景之異同〉就是一例。他說「雖然被退學,可是那些書我都讀進來,拿到歷史學來運用」。
他在淡江大學畢業前夕,把大學撰寫的文章,集結成冊,交給藍燈文化出版,1978年出版《一個大學生的覺醒》,他笑說「那個時候真是一股腦亂寫、一股傻勁亂出書!」
李筱峰保存的《一個大學生的覺醒》書籍,1978年出版。攝:陳孟絹
第二次覺醒:國家認同轉變
李筱峰在大學時期,從政大到淡江,國家認同仍是中國、反共,認為「台灣是中國,我們中國要民主化、共產黨也要趕快民主化」,有濃厚的中華民族主義思想,還沒有台獨思想。
1977年畢業後去當兵,被調到東引。東引位於馬祖列島的東北端,號稱是「台澎金馬最北端的領土」。[1] 他靠近“祖國”,看到“祖國”漁船破破的、人民穿的很破舊,心想原來這個“祖國“是這樣子;靠近“祖國”,他反而覺得格格不入想念起台灣,這樣的情緒,連他自己也摸不著頭緒,在靠近一直以來教育所灌輸的“祖國”,卻思想起故鄉台灣。
那是黨外運動正蓬勃發展的年代,1977年11月爆發中壢事件。在李筱峰放假回台灣期間,陳永興(關懷時政的醫師,李筱峰被政大退學後結識)告訴他:「黨外要出一本刊物,叫做《八十年代》(1979年6月創刊,知名政論雜誌),你快退伍了,可以來幫忙。」
1979年出版的黨外雜誌《八十年代》創刊號封面。圖片提供:李筱峰
李筱峰就交了一篇〈主子與奴才〉的稿件給陳永興,以表示支持。〈主子與奴才〉是他大四時撰寫,約7000-8000字的長文,但不敢發表。他難得嚴肅的說:「文章內容在談民主政治、專治政權的形成,一方面是野心家想當獨裁者,一方面是喜歡諂媚領袖的奴才,就如佛洛姆所說,是虐待狂跟被虐待狂的結合,太多人『逃避自由 Escape From Freedom』,把自由讓渡給野心家,才會形成專制獨裁。」
刊登的曲折過程,李筱峰爆笑說:
我告訴陳永興,我6月(1979年)中退伍,第一期先不要登我的文章,還沒退伍會被找麻煩,第二期再刊登,然後我就回部隊。退伍前2週的6月初,我到宜蘭街上的書店,看到《八十年代》出來了,拿來一看,昏倒,我的文章刊出來了(以本名發表)。
就很緊張,回部隊後,都沒動靜,接著順利退伍。回到台南家裡休息兩天,第三天去台北開始上班。
接任我位置的政戰士(政治作戰士,監控角色,「抓耙仔」)打電話給我,說「你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你走了以後,營部全都來查你的房間,把你的抽屜翻箱倒櫃的查,一邊查一邊說你們這個政戰士(唯一被列管的政戰士)很有問題!!」
李筱峰在政大時被迫加入國民黨,黨員身分讓他當兵時被遴選為政戰士,他視為此生最大的污點。那段尷尬的日子他回想:「我在軍中被迫辦黨務,經常編造開會的假資料,很諷刺的還在東引獲得業務優良獎。那段軍中日子,我見證了黨國不分的本質,也更加看透這個擅長造假的政黨的無可救藥。退伍兩天之後,我投入黨外運動的《八十年代》雜誌,也算是對自己污點的救贖。」[2]
他進入《八十年代》一個月後,勝任為執行主編。這段工作歷程,讓他開始有第2次覺醒的轉折,他進一步注意到台灣本土的問題,雖然論述仍有大中國的味道,用詞還不是台獨,但已經有台灣優先的概念。
李筱峰(左)與《八十年代》發行人兼社長康寧祥(右)合影於雜誌創刊週年紀念茶會。圖片提供:李筱峰
他回憶說:「我現在重新去看還是這樣,大環境不容許你直接談台灣獨立,所以我們必須要稱孫文為『國父孫中山先生』、稱中國為『大陸』,心中慢慢有台獨的概念出來,但是用詞還不敢用,一直到1987年解嚴之後才慢慢敢表達。」
這是他的第二度覺醒,身分認同的轉變。
鄭南榕自焚殉道的刺激
加上1989年鄭南榕爭取100%言論自由自焚,促使李筱峰作風更加不同。他說:
鄭南榕以前和我互動不錯,也曾以記者的身分來訪問我,他私下對我說「筱峰,你不衝,你太保守了。」他知道我們的見解和立場一致,可是他認為我很保守,我就說「不然你多會衝,你衝了只會死。」當時曾一度懷疑,他是不是抓耙仔?這麼衝要引蛇出洞?他這麼衝是不是要帶我們去衝之後,他沒事,我們都被抓走?
等到他自己連命都不要了,我能還懷疑嗎?當然不會懷疑,而且受他感召,覺得我真的不需要那麼怕死,人家連命都不要,你在怕什麼?使我在筆鋒上變得更露骨、更直接,不用太多掩飾的詞句。他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影響、刺激。
他帶動那個環境,也帶動我們在心理上的一種覺悟,當然不是說我現在比較勇敢,是環境改變,不是勇敢不勇敢的問題,已經不敏感了(1990年後台灣民主化),再怎麼寫也不會被抓。
2016年李筱峰在鄭南榕紀念日,到鄭南榕墓前獻花懷念。圖片提供:李筱峰
從心理學探討台灣意識
台灣意識的形成,李筱峰再度以心理學角度探討,認為「生長在台灣土地的人民,潛意識已被灌輸成台灣人,只是後設建構的教育要你心向中國、從外部接納中國。台灣、中國,一個是隱性的、一個是外面強加給你的,到某一程度時,自己會覺悟,就知道哪個是假的、沒有道理的,會開始排斥假的,此時,原本做為台灣人隱性的一面,就會慢慢浮現。」
他舉簡單的例子:「生活環境在台灣,自然會認為國家就是台灣;中華民國是外在的教育強加給你的符號,台灣、中國這兩個符號在那邊打架。這種自然環境的感情就是台灣,就是台灣意識,絕對會強過後設建構的東西,有台灣土地的在地情感,自然會產生台灣意識,如果在山東有台灣意識很奇怪;如果在台灣有山東意識也很奇怪,移民的後代會落地生根,在地化(在地的意識)。」
他自己就是經過這些心理認同的轉變,加上對心理學有興趣,理論與實務兩者的經驗,使他理解心理拉距的煎熬過程。
李筱峰(前排左)與廖中山教授夫婦(前排中、右)1997年在走街頭社會運動的留影。圖片提供:李筱峰
廖中山,自稱是「中國河南來的第一代台灣人」,戰亂中落腳台灣,經過四個意識形態轉折時期,最終認定「認同台灣,別無祖國」,創立「外省人台灣獨立促進會」,認為台灣的建國路,外省人不該缺席,時常參與關懷本土的社會運動。
他的牽手林黎彩,228遺孤,父親林界是高雄苓雅區長、台灣新生報印報廠廠長,年幼先失怙、後失恃,對上一代的事幾無記憶,經丈夫廖中山追查資料,才知道父親為人民喪命於1947年的228大屠殺,致力追尋228真相、平反、推廣運動。
參考資料
[1]馬祖國家風景區/傳奇東引,https://www.matsu-nsa.gov.tw/user/Article.aspx?a=82&l=1(2018/7/11點閱)。
[2]自由時報/<李筱峰專欄> 我此生最大的污點,http://talk.ltn.com.tw/article/paper/168860(2018/7/13點閱)。
(未完待續,本文原載2018/8/8《讀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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