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錄於「左派台獨教父史明前輩(贊主同修)揭碑追思會」追思手冊。照片未加註者,來源為大地志工。
參加完昨日的大地董事會後,史明老先生一樣把握時間,到聖山充電小憩,隔日一早靜靜觀看民主廣場紀念碑(攝於2017/12/24)。
3. 台北第一中學校(1932-1936)
1932年青少年史明(施朝暉,實歲14歲,虛歲15歲)建成小學校畢業後,緊接著考進台北州立台北第一中學校[1](簡稱北一中,今建國高中),五年制,是日本人菁英學子就讀的中學校,能考進北一中的台灣人子弟,更是優異與屈指可數。[2]
施朝暉從一年級就配屬「甲學級」,此時的他體型高大於其他同學,排隊都在甲學級的一、二番(第一位、第二位)。[3]
讓他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讓人害怕的軍事訓練教官與極為嚴格的軍事演練,尤其三年級以上密集的軍事作戰動作練習,也反應日本與外國日益緊張的國際氣氛。[4]不過他卻從嚴格的「魔鬼操練」中得益,因為:
起先我在接受這種綁手綁腳的嚴酷軍事訓練時,心理上很驚慌,因為我從小在家中就被整得很充份了,進入北一中又遭到料想不到的「斯巴達式」訓練,真的是暈頭轉向,幾乎應付不過來。然而不管如何,不僅是日本人同學,連台灣人同學也一樣,都拼命地聽從指揮,緊張萬分的隨口號操演。所以,我雖然在內心感覺到很苦悶,但也還算跟得上進度。於是,這樣一日過一日,在不知不覺之中,我如附驥尾似地也漸漸習慣跟著別人的動作行動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北一中時代感覺到痛苦的軍事操練,對我以後的生活習慣有著不小的影響,使我這輩子較能尊重規則或遵守時間等等。[5]
施朝暉晚年仍保持健身的習慣,堅持游泳、踩室內腳踏車等日常運動,即便到了2018年百歲高齡仍維持自我鍛鍊、健全體魄,留意時間、準備起程前往下個行程,與中學校的訓練有關。
Note:
筆者當初請史明老先生撰寫鄭評烈士紀念碑碑文,沒禮貌的說出「交稿時間一個月/或一個禮拜(忘了)」,他秒回「妳對我這麼嚴」,當下自己有點嚇到,以為不能對長輩有截稿期限,沒想到他隨即又補了一句「做革命的人要有時間觀念」,化解我尷尬+緊張的結凍瞬間。
事後老先生也依約交稿,果然守時、重諾。經過一番轉折過程,碑文出爐,詳見附錄3-2、3-3、3-4。
北一中的台灣人學生,分為「軟派」和「硬派」,施朝暉觀察到「軟派台灣人為人順良,溫和友善,他們大多服從家庭而立志要做醫生,而且有死讀書的傾向,對於日本人同學也較逢迎。」[6]「硬派」則是指「遇到差別待遇,勇於正義挑戰者」。[7]例如排隊輪流喝水時,有不良日本學生插隊,施朝暉會與之爭吵、打架。「軟派」的台灣學生會視而不見或責怪施朝暉無端惹事,反倒是少數的日本學生會站出來勸阻引起爭端的不良日本學生。[8]
雖然當時他還未立定以後的志向,但看到「軟派」同學擠破頭想當醫生,「反骨」的個性反而使他更不想像同學般,選擇朝醫界發展,[9]他記得:
這種情緒反映了我當時萌芽中的「台灣意識」與「反日意識」,也讓我成了「硬派」的台灣人學生。我自小就從父親那裡,以及那些擔任抗日運動領袖的阿伯、阿叔身上,感染了所謂的「抗日」氣息,進而比起其他的台灣少年人,懷著更多粗糙的「台灣人」情感。[10]
在吸收新知識方面,透過日語學習「現代教育」的他,對西洋的新文明和新教育感到很新奇,對所接觸的歷史、社會、科學都感到新鮮。和小學校的他一樣,時常閱讀校外的日譯書籍;[11]也閱覽父親從東京訂購的《改造》《日本評論》《中央公論》等民主雜誌,認識「民主、人權」;[12]看看現代小說、感動的詩歌,恰似寫到他的內心深處「鼓勵我往理想勇往直前,莫管他人眼光!」[13]
這些綜合的因素,交織出心底複雜的情緒,以下的回憶最能表現他內心的衝突:
北一中時期,適值我十五歲到十九歲,是人生智慧將開的青春時代,不過當時的我,產生了新舊思想的予盾鬥爭。第一,在個人層面上,是過去在家裡所吸收的舊教育、舊生活及舊道德觀,與在中學校所學習的新知識、新文明、新思想之間,因互有牴觸而造成的衝擊;第二,在社會層面上,日本總督府對於台灣人的差別待遇與政經壓榨,先前我在小學校雖然不太在乎,此時卻變得異常刺目,無法再視而不見,也使我對日本人同學逐漸感覺到一種「不同」的心理。[14]
晚施朝暉一年出生的台南人王育霖(1919年生,日本第一位台籍檢察官,消失於228事件),成長過程深刻感受封建的台灣社會,就讀台北高等學校時,體認唯有革新社會制度,[15]才有光明的未來。[16]一南一北的兩人面臨與經歷的,也是全體本島人所遭遇的新舊社會文化衝突,他們兩人都是時代變動的縮影。
家庭詭譎的新舊思維磨擦,似乎是一股推力,把施朝暉推離原有的家庭軌道,航向更不同的世界。
日本昭和時代前期(1926-1945年),統制派東條英機等軍人掌握內閣和議會的控制權,實行軍國主義。[17]1936年,台灣末代文官總督中川健藏後期,接續進入武官總督時代,[18]國際情勢與國內局勢的紛亂,施朝暉也對自己的前途感到焦躁不安。[19]北一中為五年制,此時他已四年級(1935年底[20]),憂心一旦升上五年級,母親施秀就會押他去補習考取醫科,之所以千萬個不願意,主因是:
雖然我那時候還沒什麼思想,但是我一方面因為林獻堂、蔣渭水、陳逢源等人和我阿爸的關係,另一方面也因為單純,常常會受到正義感的催促、有一種「路見不平,氣死閒人」的情緒,所以當我看到台灣的學生都在讀死書,然後去做醫生,主要的目的卻不是要救人,而是賺錢,才會覺得有些排斥、覺得醫生往往比較看重自己未來的個人享受和社會地位。此外,像李復禮、彭明輝這些不敢反抗日本學生的人,他們的志向都是當醫生,所以我更加對醫生這項職業產生了反感,心裡想著:「那些唸醫生的都沒路用啦!都只想到自己。」[21]
他偶然在日本雜誌上,看到札幌農學校(北海道大學前身)教育長克拉克農業博士勉勵日本學生的話「青年よ,大志を抱け!」(青年啊,懷大志吧!Boys, be ambitious!),他突然像被電到一般:
我出乎意外的看到這句名言,一瞬間,有如晴天霹靂般的把眼睛釘在這幾個字上面,「對了,不要發愁,就這樣做!」同時也想到父親、阿舅曾留學東京,好似在黑暗中看到一線曙光,青年應有的熱情漸漸燃燒起來,「我不是決心要為台灣前途奮鬥嗎?……我得向政治一直走。」[22]
劇情好像都安排好了似的,接著他碰巧看到日本新聞刊出私校招生訊息,因此特別注意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部和慶應大學經濟部,創辦者分別是大隈重信與福澤諭吉,是明治維新反官僚和強權的民主主義運動領袖。[23]這個領域,正是他想要學習的道路。
經過要遠離家庭親友的一番內心掙扎,他預定於1936年3月,讀完北一中四年級就離家出走,從阿嬤手上騙到謊稱新學期的註冊費和畢業照費用25圓,當成去東京的旅費。3月16日,是他計畫偷渡的日期,在等待登上開往日本的高千穗丸號[24],忽然巧遇阿舅邱坤土(阿嬤邱桂弟弟的長子),他要替兒子邱文鴻送行去日本念中學。邱坤土看著施朝暉帶著大皮箱察覺不對勁,抓住即將不告而別的施朝暉打電話回士林家裡。電話那頭,母親施秀忿怒的說「立即抓那個死囝仔回來……」;阿嬤邱桂則是了然的說「讓阿暉仔去吧!青年人要走就讓他走,擋也擋不住。」[25]
至此,如戲劇般的波折場景告一段落,18歲的少年施朝暉,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台灣、踏向遠行第一步,其後在東京六年學生生涯,每年往返東京、台北之間。[26]他正航向「懷抱大志的新境界」。
參考資料
[1] 學校於1898年創立,名稱為「國語學校第四附屬學校增設尋常中等科」,是台灣中等學校的先聲。建國高級中學/建中簡介,http://web.ck.tp.edu.tw/web2007/introduction.php(2017/1/9點閱)。1922年發布《台灣教育令》第2次修正,實施日台共學,改名為「台北州立臺北第一中學校」。維基百科/臺北市立建國高級中學,https://zh.wikipedia.org/wiki/臺北市立建國高級中學(2017/1/9點閱)。
[2]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50-151。
[3]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53。
[4]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54-157。
[5]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55。
[6]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58。
[7] 蘇振明,《衝突與挑戰:史明生命故事》,頁35。
[8]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60-161。
[9]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59。
[10]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59。
[11]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61。
[12]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62。
[13]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66。
[14]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61。
[15] 王克雄、王克紹編,《期待明天的人:二二八消失的檢察官王育霖》(新北市:遠足文化,2017)頁33。
[16] 王克雄、王克紹編,《期待明天的人:二二八消失的檢察官王育霖》,頁94。
[17] 統制派,https://zh.wikipedia.org/wiki/統制派(2017/3/27點閱)。
[18] 臺灣總督,https://zh.wikipedia.org/wiki/臺灣總督(2017/3/27點閱)。
[19]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71。
[20]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72。
[21] 史明口述史訪談小組,《史明口述史一:穿越紅潮》,頁60。
[22]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71。
[23]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71。
[24] 「高千穗丸 華麗的『日台航線』客輪:當時台、日之間屬日本國內往來,規劃有『內台航線』,不少定期航班行走期間。其中往返於基隆、神戶,有艘客輪叫『高千穗丸』是大阪商船會社委託三菱造船所打造,一九三四年首航,作為基隆神戶航線用船。至今留存的船體模型、旅遊手冊,顯示高千穗丸內裝極為豪華:歐式水晶吊燈、氣派樓梯、華貴沙發,幾乎可與電影『鐵達尼號』相比擬。」林于昉、蔡碧月,《台灣時光機》(台北市:玉山社,2016),頁35。
[25]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72-173。
[26] 史明,《史明回憶錄:追求理想不回頭》,頁173。
(未完待續。2016/12完稿,後續增補至20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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