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在同班同學的眼中,好像不是法商學院的學生,整個學期下來,幾乎都往台大法學院圖書館跑。珍是典型「由你玩四年」的大學生,不管考試題目為何,都寫相同的答案,沒準備的問題,只會寫有準備的答案。有時索性把考卷交給前面的同學代寫,倒也其樂融融。珍不是會念書的料子,我看她椅子坐不住的時候,就提議乾脆逛西門町看電影去。幸好我已考上律師執照,四年級的課也很少去上,所以班上的畢業照找不到我的身影,原來我這個小律師要到南部出庭。
有一次在圖書館準備期中考時,珍和我念了一半,就玩起「心心相印」的遊戲,「你覺得有哪一件事情,我為你做了,讓你最感動?」「你自認有哪一件事情,你為我做了,你感到最滿意?」結果二人寫出來的答案完全一模一樣。
其中一件是《一生的守候》,在《電冰箱與木瓜乾》的文宣小冊也有寫到。珍從南部上來,火車預計晚間九點抵達台北車站,我說好要去接她,不料時間一小時又一小時的過,卻等不到火車進站,當時沒有手機,只是乾著急。月台上等候的人群愈來愈少,天雨又冷,夜半燈光也疲累,顯得有氣無力,偌大的月台還站著一位癡情等待的年輕小伙子。一直到翌日凌晨五點鐘,延誤八個小時的火車,才姍姍來遲。原本飢寒交迫,看到車箱裡的珍,喜出望外之餘,讓我感受到什麼叫「一生的守候」?!
另外一件則是《悉心的照料》,那是我此生第一次的動刀。一個週末的下午,遽然肚子痛到無法忍受,不能赴與珍的約會,只能到台大醫院掛急診,再請室友幫我跑一趟法商學院的女生宿舍通知珍。經過實習醫師的初診、主治醫師的會診及檢查,終於確定是急性盲腸炎,必須立即開刀。當年沒有健保的實施,手術前要先繳交一筆不算少的保證金,我剛到一家涉外的法律事務所實習,第一個月的薪水還沒領,只好由珍向恩師翁岳生教授借錢繳納,法律事務所老闆黃靜嘉大律師也提前發放薪水給我支付醫藥費。在台大醫院的三人病房,我住了五天,都是珍在照顧我,幫我洗衣服,由於珍是醫師的女兒,自幼耳濡目染,又有醫學常識,比看護更有愛心,珍無微不至的照料,令我感動。為了我,珍沒有去上課,晚上也沒有回宿舍,差點被教官處罰,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珍聽我談起家裡的情形,她知道我出身貧窮,但無法清楚體會窮的滋味。在她的觀念裡,一家之主的父親口袋裡隨時都會有錢,她沒辦法想像,我要買一本心愛的參考書十塊錢,還要向厝邊鄰居來借。她更無法知道我大學時代就要負起還清家裡債務的責任。如果她獲悉我的便當只有一個荷包蛋,其他什麼都沒有的學生時代,巴不得多帶一個便當給我吃。她說知道我家窮,卻不知道這麼窮。珍和我的成長背景,彷彿就是二個不同的世界。
大四的農曆春節,剛好是大年初一,珍想看看三級貧戶之家。那是珍第一次和我父母認識。她看到我媽在庭院整理甘蔗葉的柴火。破舊半倒的老家,不是現在已經重建過的樣子。房子的一邊隨時都有可能傾垮下來,每次在屋簷下刷牙洗臉,我都很害怕被壓死。珍說我媽把房裡屋外都打理得乾乾淨淨,衣服也摺得整整齊齊。由於用餐是全部煮好了才吃,不是一道道的上,連湯都已經涼了。吃不到熱騰騰、香噴噴的佳餚,卻可感受鄉下人待客的真誠與熱情。
用完有媽媽味道的午餐,過年能去的地方非常有限,不是到麻豆街上看熱鬧,到五王廟參拜祈福,就是到庄內惠安宮廟埕看人家賭博。我和珍搭乘協成客運到附近的風景區烏山頭水庫去玩。三十七年前,烏山頭水庫還可以划船、遊湖,那是我們最美好的回憶。擔任總統搭乘行政專機,只要風和日麗,我一定會從窗外尋找像珊瑚形狀的烏山頭水庫,那裡有珍和我的初戀足跡。烏山頭水庫又叫珊瑚潭,也是我小時候常騎腳踏車去踏青的地方。
當我與珍攜手併肩走在水庫壩頂,徜徉在吊橋邊的草地上欣賞夕陽餘暉時,我根本就不知道烏山頭水庫是日本技師八田與一所興建的土壩工程,而八田與一的銅像還被偷偷地藏放在隆田車站的倉庫內。流經西庄老家的嘉南大圳最源頭,也發生八田死後,他的夫人殉情的淒美故事,都是後來才慢慢了解的事。八田與一是「嘉南大圳之父」,我在總統任內曾授勳給八田技師,由其後代代表收受。
我的岳父吳崑池醫師,中學時代就在中國大陸就讀,並在南京的中央大學念醫學院,光復初期即在麻豆行醫,因此對醫師行業情有獨鍾,極力反對珍和我的交往。每次我到麻豆珍家,岳父總是躲著我,我從前門進他就從後門出,儘管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我仍然覺得很沒面子,只有忍氣吞聲,更加發憤圖強。
我們訂婚很因陋就簡,只有六盒喜餅,結婚戒指才二千元。林義雄家宅血案發生前夕,家裡遭小偷,該枚戒指也被拿走了,等我做律師賺了錢,再補送一顆鑽石戒指,又因「扁案」而被扣去。
甲寅虎年是孤鑾年,不宜結婚。等到新的一年來臨,珍就搬來台北決定嫁給我,選好日子,再通知岳父母來參加婚禮。我們自己買現成的喜帖來填寫,婚禮舉行前一小時搭計程車到衡陽路隨便找一家攝影館照六張結婚照。新娘房的枕頭套是珍親手刺鏽的,窗簾也是珍自己買花布,穿過鉛線就掛了起來。電視、冰箱、沙發、餐桌、書桌都是買最小尺寸、最便宜的。
結婚後的第二天,我就去出庭,蜜月則在三年後再到日月潭、溪頭補度。經過辛苦努力,我在海商法的律師圈逐漸擁有一席之地。幸妤出生,岳父也接受我這個女婿,一九九八年,岳父在病危彌留中得悉我連任市長失利,就過世了。他生前說嫁給律師不好,因為律師都會搞政治,珍辯稱「不會的,阿扁那麼木納寡言,不可能從政」。後來的一切發展,不管坐輪椅、坐黑牢,都是搞政治的代價。岳父的話,才是對的。
source: 陳前總統辦公室,原載於:壹週刊555期陳前總統專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