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15自由時報
1970年彭明敏化妝成拳擊手脫離台灣前所攝。
1970年彭明敏接受瑞典電視台訪問,談論台灣問題。
1970年彭明敏初抵瑞典。
◎彭明敏 圖片提供◎玉山社
我們決定,我需於離台二天前離開家,在台灣的最後一晚,在美籍傳教士台北市內的家中過夜。既然已決定1月3日晚上班機飛離台灣,所以需於1月2日離開家。
1970年1月1日,就是我在家的最後一晚,我努力不要太感傷,可是傍晚五點以後,情緒就開始起伏,到了晚上十一點三十分左右,我坐在客廳沙發上,兩個孩子將就寢前,我叫他們來量一量他們的身高,結果:彭旼一六五公分、彭曄一五二公分,十一點四十分他們就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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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2日,我清晨五點三十分起床,外面正下著大雨,六點左右雨停了。我穿上鞋子,又再脫下,到衣櫃取出手帕,彭旼醒來,從蚊帳內問:「爸爸,你要出去嗎?」我說:「是」,他再問:「什麼時候回來?」聽到後我語塞,差一點流淚,哽咽地勉強小聲說:「幾天以後了,你好好睡覺吧。」他非常敏感,隨時感覺有異樣的事將要發生。我六點二十分從家裡出來,沒有雨了,在和平東路叫了一部計程車,在信義路和連雲街口的中式早餐店吃甜餅,吃完以後,在信義路口買一份報紙,再叫計程車到傳教士家,他請我喝一杯咖啡,他太太幫忙裝行李。傳教士們合買了一件羊毛外套為我送行,也送我一個用過的行李箱(他們認為全新的容易引起注意)。
忽然想到要再看一次孩子們一面,透過二哥傳話,約於晚上八點三十分在市立女中附近見面。
下午準備按照事先的祕密安排,到日本航空公司前與阿部賢一先生見面,取得相關文件,因為美國副總統安格紐來訪,許多人在街上排隊歡迎。三點按時見到阿部先生,一起到亞士都飯店二樓喝啤酒。一切似乎都按計畫進行中。到五點三十分帶阿部先生搭計程車逛市區,請他在東方出版社對面餐館吃晚飯。然後回到傳教士家,Thornberry夫婦也到了。晚上八點三十分到市立女中,太太和兩個小孩都在那裡,他們似乎知道我要遠行,我在那裡,心裡暗做與他們最後的告別。離開時看到彭曄流著眼淚。一句法國諺語講得真對:partir,
c st mourir un peu(to leave is to die a little:離走,就好像要死了一點似地)。
等待,開始化妝
1月3日早上十點,打電話給阿部先生,約在中午十二點至下午一點三十分之間在哈林餐館吃中飯,二點再回到傳教士家,他們正在換貼護照上的照片,順利完成。開始晚餐,這算是我在台灣最後的晚餐,中途百感交集,禁不住激動流淚,不得不起座,跑到另一個房間。我們預定晚上九點三十五分離開傳教士的家,飯後約有一、二個鐘頭,為打發時間,Thornberry
教我們玩簡單的撲克牌遊戲Oh Hell。傳教士的太太開始幫我化妝,她開玩笑說:「沒想到做為傳教士的太太,任務還包括幫人變裝逃亡。」
驚險登機,飛機竟折返……
晚上九點三十分出門在新生南路叫計程車,搭到松山機場時,那位要隨行見證的傳教士和另一對美籍傳教士夫妻(將到送行區目送我搭機者),也抵機場,可是我要假裝不認識他們,我們前後辦理報到手續,以後在二樓候機室等候約十幾分鐘,廣播開始登機,我就第一個趨前登機,順利過關,行李也沒有檢查,看來一切順利,所以安心地鬆了一口氣。正要上登機梯,突然被一位機場人員攔住,要我再回到登機口,我大為驚愕,以為完了,被發現了,那對在觀望台的傳教士夫婦,看到我被叫回來,也大起恐慌。原來是,我的機票沒蓋行李檢驗章,補蓋後再行登機。進入機艙,坐上位子,繫好安全帶,我知道那位要隨行見證的傳教士也同在機上,但我非常緊張,不敢抬頭張望究竟他坐在哪裡。不久機艙門關了,飛機開始滑行,尚未起飛前,飛機竟然又折回頭了。我又再次驚愕,心想這下真的完了,大為緊張。飛機停了幾分鐘,廣播響起說機械有問題須檢修,約三十分鐘後,檢查好了,飛機滑行後向天際飛去。送行的傳教士夫妻事後對友人說,他們在機場為我送行,差一點被嚇死了兩次。我本人更是如此。
Thornberry夫婦獲悉我已安全離境以後,即日深夜到我兄住家,敲門叫醒我嫂,急告以我已經離開台灣,並將我的遺囑和衣服帽子等交給她,翌日早晨她即將其帶到我家,我兄也即乘火車專程將我遺囑帶到高雄給母親看。全家族的極大驚愕和複雜心情,恐怕無法描寫的。
我於1月4日凌晨零點二十分抵達香港機場。
在香港的一夜
已經事先聯絡好的美籍傳教士在香港機場接我。看來他好像和我一樣緊張,帶我到一間小汽車旅館後,打電話給太太,告訴她一切順利,也告訴她我很好。後來他寫信給朋友,描寫當時的情況:「我一直猜想,到底他會裝扮成什麼樣子?旅客一個接一個下機,他跟在見證傳教士後面出來了,是一個笨拙的披頭派傢伙,我的天啊!
我在旅館訂了間雙人房,因為時間很晚了,而明天早晨要出發,所以我想在旅館過夜是一個好主意,這樣也比較不會被認出。我們這個地區,每一個人立場如何,都很難捉摸的,我們就是不願意被那些『親愛的』特務們認出來。他那麼興奮,根本沒有想要睡覺,對於成功脫出台灣,好像還無法置信似地。我們一直談到三點半,我說我需要至少睡一小時,我請旅館早上五點半叫我,那混頭的櫃檯人員竟於四點三十分叫醒我們,所以我等於沒有睡一樣。他於五點半起來,開始梳理化妝的亂髮,又調整拳擊似的手套,這真是可愛的景象,在看到他把粗重的裝束,一層層地剝下,這真是一個天下奇觀。當他終於恢復人樣時,就可以看到這幾個月來,他煩惱勞心的結果,他確實憔瘦多了。可是,他的精神和閃亮的眼神,一點兒都沒有變。
我們叫了一部計程車,六點抵達機場。過去幾天,我一直在分析研究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而每一個情況都有其潛在的危險性。他同意我所做的行程,認為在曼谷轉機等幾個小時沒關係,總比在香港等候安全些。但願我們的決定是正確的。他因為太緊張,沒有跟我打招呼說再見,就開始要走下樓梯去登機,但忽然自己察覺到,轉過身來說再見和謝謝,我衷心感動。
回想我們坐在旅館床上聊天時,我告訴他:『想到世界上還有人那麼關心某一些人的人權、尊嚴、自由和自我表達,而且還有人願意熱心幫助他,這不是太美妙了嗎?』他想了一會兒後說:『那就是這整個事情,使人多麼謙恭的地方。』我回到觀望台注視著。上午七點十分他的飛機起飛了,這是我們所喜愛的人,新希望的開始,新日子的開始。」
Success!!成功了!
在香港出境過關時,其海關人員竟還記得我於前夜才抵達香港的(大概是因為我的外形特異),似有一點疑惑,半開玩笑地說:「你不是昨晚才到的嗎?怎麼那麼快就要離開,香港不好玩嗎?」,我支吾其詞,勉強笑一笑,安全過關了。
那位在香港的傳教士看我離開香港後,即打電話給台灣的Thornberry,以英語暗號告訴他「瑪莉安產雙胞胎,大歡喜」!(意即我和見證人兩人都安全成行了)。
香港和泰國都在國民黨情報組織網裡面,所以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我搭國泰航空班機離開香港,八點半抵達曼谷機場,換搭北歐航空十點半班機飛往哥本哈根。因為曼谷氣溫悶熱,我穿大衣、戴假髮,滿身大汗,當飛機飛越阿富汗上空時,從機上看地面風景是多麼美麗,感覺到我是一個自由人了,能夠回復到為人的尊嚴,開始感覺輕鬆又興奮,在機上叫了啤酒,自己慶祝。下午四點半飛機在蘇聯Tashkent降落加油。機場人員制服完全和電影及相片所看到的一樣,機上旅客把護照給他們扣留後,下機休息。機場建築好像法院似地,我們在二樓休息,販賣部的東西,質劣價格又貴,女店員既老又醜又不親切,我買了兩個靠墊套,美元三塊半。對蘇聯印象並不好。之後在機上稍睡片刻,下午六點四十分抵達哥本哈根。
哥本哈根機場很漂亮而乾淨。立刻打電報給日本宗像和香港的傳教士,報告「成功」了,也寫明信片給一些朋友,亦隨即打電話給瑞典斯德哥爾摩「國際特赦組織彭案小組」負責人Karin
Gawell,告訴她我已經到哥本哈根了,她聽到我的聲音,大喜又大叫:「It is not
true!!」(不會是真的吧!!),飛機延遲三十分鐘,晚上十點三十五分才出發。我在飛往斯德哥爾摩的機上,將全部變裝裝束脫掉,空服人員看到都驚倒了。零點抵達斯德哥爾摩機場。為了避免觸犯「偽造證件」罪,我不使用日本護照,我等其他旅客全部通關後,才到入境海關告訴他們:「我沒有證件。」立刻有一位年輕官員,引我到他的辦公室談話,約十分鐘就過關了。在機場Karin等「彭案小組」七、八人來接我,帶了雪衣、雪靴、毛帽、圍巾等一大堆保暖物品,他們大概以為我從亞熱帶來,一定僅穿著一件薄薄的南方衣來的。我們走出機場停車場,想打開汽車門時,發現因為太冰冷,鑰匙孔結冰插不進去,花了些時間,才勉強打開車門發動。他們安排我住在一位瑞典政府中級公務員Lunden家,他太太是英國籍。到了他家,他們給我一小房間,床旁小桌上的小花瓶插著一枝玫瑰花,下面有一張小卡片寫著:「Welcome
to Sweden」(歡迎來到瑞典)。我吃了兩顆安眠藥,五年多從來沒有那麼熟睡過。
1月5日早上九點三十分醒來,下午一點由Karin等三位人員陪伴再到機場,正式辦理申請政治庇護,在那裡被詢問近三小時,非常客氣親切,與入境管理人員談話後,在機場餐廳喝了一碗湯,再回家吃晚飯。晚上和他們聊天至半夜才上床。
另一齣悲喜劇的發生
另一齣悲喜劇則在台灣發生。我於1月2日離家,但負責監視我家的特務們,毫不知情,其後一段時間,他們仍繼續向上面報告,我「在台灣」的行蹤,例如,某日某時到了某處,也到了某餐館吃飯,所以他們也需到該餐館,點菜吃飯,以便監視及監聽等等。這些報告當然是假的,不是事實,只是為了報銷而中飽私囊而已。事後被發現,從高層到基層,都受到嚴厲處分。這證明我們的計畫和守密完全成功。
我到瑞典後一直憂心阿部先生在台灣的安全,他一定已經知道我已於
1月3日安全離開台灣,依照事先計畫,他應該於1月6日報警遺失護照,日本使館領到新護照,立刻返回日本才對。可是我在瑞典一直都沒有他的消息,使我很擔心他是不是在台灣出事了?等到1月18日才接到暗號電報「Congratulation」(恭喜),意思就是他安返日本,我才鬆了一口氣。原來他在我離開台灣後,輕鬆了,就跑到菲律賓悠哉度假幾天再回日本。
我抵達瑞典後即向其移民局申請在台家族移住瑞典,不久入國許可證也發出來了。故一方面在台家人向當局申請出國,另一方面我也向國際紅十字會等人道慈善團體求援,使能與家人團聚,也有美國學者友人當面向蔣經國請求放人,所得到的答覆是:「依法辦理」,陶百川先生也說話了,但二十年間,台灣當局還是繼續監視家人,不准出國。
永遠無法與台灣切割
下一個問題就是要決定何時和如何發表我安全逃離台灣的消息。我與瑞典官方及其他方面商量,他們則希望這個發表要盡量簡短、不要太政治化(例如激烈攻擊台灣國民黨政策等)。最後決定於2月1日官方發表:「彭明敏已經離開台灣,安全抵達外國」。簡單新聞稿,我可在其他場合再向媒體詳細評論台灣的政情。可是,此消息已流傳,立刻轟動世界各地,1月24日斯德哥爾摩最大報發出號外,並在頭版引用我的談話「反攻大陸是不可能的」做為大標題,內容不但報導我得到瑞典政府的政治庇護,同時詳細說明台灣的政情。斯德哥爾摩的最大電視台也派專車來接我到攝影棚做專訪。其他報紙也繼續發表這項報導。2月1日《新聞週刊》(Newsweek)特派倫敦特派員專程飛來Bernhard教授家做專訪,在該週刊以全頁加上照片予以報導。瑞典電視台於2月2日報導國民黨政府已對我發出通緝令。其後瑞典幾所大學都邀請我去演講。
過去五年多在監獄和在家受監視的生活,此期間所累積的緊張、憤怒、憂悶、黯淡、煩惱、苦痛、失望、絕望、悲觀、怨恨、期待、焦慮、掙扎、挫折、失眠等等,加上緊張而長途的變裝旅行難免的極度身心疲勞,在此時全部發酵,使我感覺非常疲累沮喪,夜夜失眠。夜深人靜時,回想過去、想到現在,百感交集,展望未來,前途茫茫,只知這是我在國外流亡生活的開始,感覺它充滿未知、不定、不穩、不安,一切無法預測,僅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雖身在外國,我跟台灣的政治將永遠無法割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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