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在全世界的國家中,可說是一個最沒有歷史感的地方。雖然四百年來,歷經五個外來政權(這五個外來政權分別是:荷蘭人1624~1662年
; 西班牙人1626~1642年之於台灣北部、淡水地區;明朝鄭成功1662~1683年;清朝1683~1895年;日本1895~1945年。〉的凌替,但保存下來的有形建築,或經由教育啟發的無形台灣歷史意識,卻極為有限。由於歷史感的薄弱,使得每一個台灣人都像是無根的遊魂,隨時都想從這塊土地飄走!只要有心人士放出謠言,政經情勢稍有風吹草動,大家立刻變成驚弓之鳥,準備逃難!
由於長期的「大中國」教育,使得許多人對「台灣」這塊土地的無知,已近乎白痴的地步。過去半世紀,對許多人而言,台灣只是一個反攻大陸神話的基地,或移民他鄉的跳板,她從來不是家,也不是祖國。二二八事件至今(2002年),才五十五年,但對大多數台灣人而言,二二八卻已是極為陌生而遙遠的往事!原因當然是正規教育沒有教,真相仍隱晦不明,而掌控文教系統的人,心態猶未調整的關係。
從古今內外的歷史觀察,人類是極為健忘的動物,尤其過去在極權教育體制下成長的人,不只無知、健忘,而且無情、無義!雖然古今歷史一再顯示:遺忘歷史教訓的民族,必將重蹈歷史的覆轍。但在台灣,每年二二八前後,我們最常聽到的論調卻是:「向前看,不要向後看。」、「要遺忘、寬恕,不要偏激、仇恨。」,或「再談二二八就是挑起族群對立」這些似是而非的論調,企圖以和稀泥的手法模糊焦點、掩蓋事實!其實,沒有過去,就沒有未來,也不可能有現在。「過去」(歷史)就像汽車的後視鏡,凝視「過去」,瞭解「過去」,才能保持汽車行駛的安全;也才能由現在往前看,讓未來的方向更加清楚。更何況,二二八的真相和公義猶未彰顯,而必須為二二八事件負起政治責任、歷史責任的元兇,仍然尚未釐清,教科書中至今也欲語還休,更不用提其公開對二二八事件表示認錯與道歉,我們憑甚麼要求受難者寬恕和遺忘?
沒有公義,就沒有寬恕,是古今至理。我們且看以色列的特工人員,至今猶天涯海角追捕納粹共犯餘孽,非將之繩之以法不可,就可瞭解:「寬恕」絕非鄉愿,「寬恕」是「公義」彰顯以後自然而然的事。動不動就要求受難者寬恕,不但無知地流為粗暴,而且偽善地變成無情和無義。詩人吳晟在「經常有人向我宣揚」這首詩中說得好:
經常有人向我宣揚寬恕
透過文字、講述或電子媒體
甚至建造一座一座紀念碑
肅穆地誦讀祈禱文、演唱紀念曲
這是何等崇高的節操
我本該沒有任何質疑
然而惡行何嘗收斂
只是變換不同面貌出現
何嘗真正還給歷史公道
紀念碑的陰影下
繼續庇蔭了誰
掩蓋了多少血淚的真相
那不斷編導人世災難的強權
也有權力宣揚寬恕嗎
那從不挺身對抗不義
從不挺身阻擋不幸
反而和沾滿血腥的雙手緊緊相握
也有權力宣揚寬恕嗎
或者,其實是受盡愚弄
還自認奉行寬恕
輕易縱容禍源坐大
根本是怯懦
只要誦念幾句寬恕
便冠冕堂皇地逃避是非曲直
|
要求淤積暗傷寬恕棍棒
要求無辜魂魄寬恕刀槍
要求斷肢殘骸寬恕砲彈
要求荒煙遍野寬恕烽火
要求家破人亡寬恕陷害
要求魚蝦的滅絕寬恕污水
要求森林的屠殺寬恕電鋸
要求土石的坍塌寬恕濫墾濫挖
要求廢墟島嶼寬恕粗暴的摧殘和蹧蹋
經常有人向我宣揚寬恕
並宣揚理性消彌傷痛
懷抱感恩揮別悲情
這是何等崇高的節操
我本不該有任何質疑
然而每一道歷史挫傷
都結成永不消褪的傷疤
經常隱隱作痛、滲出血漬
經常發出哀慟的飲泣
誰又有資格接受寬恕?
(~~吳晟 作於199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