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5.30自由時報
☉彭明敏

　陳水扁總統表示考慮「委託民間」與中國談判「三通」，對此中國國台辦主任陳雲林不但表示歡迎，立刻指名道姓，說誰應為台灣代表。此經媒體大肆渲染，頓成為熱門議題。這樣值得嗎？

　第一，什麼是「委託」？當然是指本來政府應做的，暫請外人代為處理，確係一種「授權」，但受「委託」者，其權責自有明確界定，絕非或進或退或予或取，完全可以自由裁量決定之，其與國家派外人員一般，必須嚴守本國訓令和監督，事前事中事後都須接受本國掌控，可做何種提議，可受何種條件，可做何種讓步，可做何種妥協，可簽何種協議，都須經本國許可，不得違背訓令（在外交上雖有「全權（full power）」代表，其實也無真正「全權」，限於篇幅，在此不贅）。依照國際慣例，縱令國家代表在外達成協議，還須經本國有關機關批准，才能生效（這是就正常國際關係而言，若視台灣為中國地方政府，自當別論）。故如果以為「受託」談判「三通」者，可以自由自在為所欲為，那是天大的誤解。

　上述總統談話，同時也已提出了一些規範，即不得「被矮化、地方化、邊緣化」，而這僅是初步的指示而已，相信更詳細的規劃，將會陸續下來，因為陳總統也強調，政府將「主導、參與、介入」此項談判。中國雖然說台灣若是派出「民間」代表，他們也會指定相對的「民間」團體，與之談判。問題是在極權全體主義（totalitarian）體制如中國裡，國民生活全部都在一黨和政府完全控制之下，哪裡還有什麼「民間」團體，所以假如依上述方式談判，在實質上，是台灣「民間」與中國「公權」對談了。

　第二，人選問題。台灣假如真的要派「民間代表」，該代表的個人立場和操守、公信力和忠誠度就成為重要課題了。政府既要「委託」外人，代為處理國家大事，上述各點不能不優先考慮。美國前總統尼克森所以膽敢密派季辛吉到中國密商建交，因為尼克森一生以「反共」立場堅定著稱，不必擔心國人恐懼其出賣美國利益，討好中國，事後美國人民也未曾質疑其對美國的忠誠。

　台灣的現實卻是每有人與中國談判，台灣會不會被其「出賣」，許多國人莫不提心弔膽，政府找代表與中國談判，要找出其操守和忠誠不引起國人懷疑者，實在不易。如依上述「尼克森邏輯」，恐怕只有在堅決「反統」者中去找人了。試想如果派出堅信「三通是萬靈丹」者去談判「三通」，無異在戰爭中派出公開主張「投降」者，拿著白旗赴敵陣「談和」，不知他還有什麼可「談」，只不過報告敵方「我們投降」了罷（中國國共內戰末期，國民黨最高層代表團前往與中共談判，卻終於全員投降，一去不返了）。

　第三，是「利益迴避」問題。十多年來台灣人民付出慘重代價，進行「民主化」，但還有一點無法做到的，就是嚴守「利益迴避」原則，亦即處理公共事務時，與其有任何利益牽掛者，必須止步，不得關與之。此原則能否嚴格適用，攸關能否建立真正公平健全的民主社會，故先進民主國家無不對此極為敏感，盡力將此原則普遍嚴格執行，尤其對於民意代表和媒體。

　試舉幾例：從前美國朝野熱烈討論應否締結「北美洲自由貿易協定」時，紐約時報曾經發表社論，贊成締約。不料，事後發現紐約時報公司在美洲某國有些投資（數額甚微），該報獲知後，立刻發表聲明，其所屬公司既在美洲有投資，該報即成該議題的利害關係人，應該迴避而不發表意見，因之向讀者和社會鄭重道歉。中國推薦特定人為台灣代表，媒體隨之報導該人等在中國投資總額達數十至數百億美元，顯然與「三通」有直接且龐大的利害關係，如依「利益迴避」原則，他們關於「三通」連意見都不應發表，遑論擔任「三通」談判代表（難怪有人形容為「請鬼開藥單」），其他許多工商巨頭恐怕也是一樣。也曾有一台灣學術研究領導人公開贊同八吋晶圓廠外移中國，媒體則報導不但其妻擁有極多電子公司股票，且其所主持機構也曾收受八吋晶圓廠巨款贈與。這都表示在台灣連身為最高知識份子者，明知有利益衝突也恬不肯迴避。

　第四是，「平等」和「尊嚴」的問題。大多國人喜歡說與中國的關係上，須應「平等」且有「尊嚴」。這次中國官員竟然公開點名誰應為台灣代表，令人驚愕。在正常（即平等）的外交關係上，一國對他國公開指名道姓，要誰擔任對方代表，其荒唐莫過於此，也是極大的侮辱。美蘇冷戰期間，即在其關係最緊張時也未聞任何一方要求對方應派出誰為代表。中國的態度和作風如此，再度證明在他們眼中台灣算啥。

　第五，中國要捨「口號」而取「實惠」。這次陳雲林談話，未提及「一個中國」、「九二共識」或「使用武力」，台灣不少政客和媒體欣喜雀躍，說什麼中國已經修改政策，變得較緩和了。其實中國視台灣為其一部分的基本政策並不變動，不過是改變策略，寧可不要形式和口號，而要實惠和成果而已。他們仍堅持兩岸海運是「國內航運」，兩岸空運是「國內航空」，兩岸旅運是「國內旅遊」，其他一切交流都算「國內交流」。

　台灣政客和工商人士，急功近利，當然對此不在乎也不計較，但是台灣如果落入此陷阱，而各方面普遍接納之，有一朝台灣人民清醒時會發覺全世界已經認為「台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台灣問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內問題」，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中國已經達到其終極目的了。且聽現在中國怎麼說的：「代表台灣者必須認同兩岸是一個國家，認同兩岸『三通』是一個國家內部事務」。

　第六，「三通」非兩岸最重要課題，瞄準台灣的上千飛彈才是。最近陳總統也指出目前台灣對岸瞄準台灣的數百、而且每年增加數十而不久將逾千的飛彈對台灣構成嚴重威脅，也是兩岸關係的最大障礙。中國一直臉不紅地向外宣稱這些飛彈不是針對「台灣同胞」，只是對付「台獨份子」和「支持台獨的帝國主義者」，這個「中國式邏輯」的易解是這數百飛彈瞄準台灣轟然齊發時，其每一個都長有慧眼，都會避開可憐無辜的「台灣同胞」，專向那些可惡該死的「台獨份子」及其同路人飛去，把他們統統炸死。中國將領訪美時對美國政府保證「中國無意攻打台灣」，但立刻又補充說「對台灣不排除使用武力」。

　這個「中國式邏輯」的易解是「我們保證不打台灣，但還是會打的」。這種說法實可與最近中國ＷＨＯ代表公言「中國會照顧台灣人民健康」媲美，連三流諧星的脫口秀都不如，原可以一笑置之，但是上千飛彈攸關台灣二千幾百萬人民的生命財產，不能開玩笑的，應該呼籲全世界（包括中國和台灣）所有喜談兩岸關係者，不論官員、學者、政客、工商人士以及老百姓都先談這些飛彈要怎麼辦，然後才談其他。

　令人忍不住苦笑的，被中國點名應代表台灣者，在台灣人民眼裡，是等於接了一個「死吻」（kiss of death），但毫不自知，受寵若驚，得意忘形，有的說「義不容辭」，有的說「責無旁貸」，躍躍欲試。其中有的在上次總統大選時公言陳水扁如果當選，股市必然一落千丈，股票變成廢紙，自己也不想在台灣活了。

　陳水扁既然當選，大家以為此公早已落跑遁跡國外了。不料赫然再出現台灣，又拍胸保證只要「三通」實現，股價和國民所得必然突飛猛進，大家可以發財了，並說台灣商人一百人有一百個贊成「三通」，卻立刻被台灣中小企業協會戴勝通理事長反駁：至少有一○七至一○八萬中小企業都不贊成「三通」。如此素養，如此吃相，倘視為工商領袖，代表台灣，台灣還有救嗎？願上天保佑台灣！ （作者彭明敏╱總統府資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