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05台灣日報
◎李廣均
大選雖已結束,許多人的痛苦卻才開始。對於以不到三萬票敗選的泛藍支持者而言,除了枯坐失眠之外,似乎也只能在街頭集會、靜坐或是加入抗爭隊伍中發洩心中的挫折與憤怨。雖然泛藍支持者不完全是外省人,也不可能是(目前台灣的外省族群人口約只有15%),但大多數外省人支持藍營卻是不爭的事實。在泛藍支持者中,外省人無疑是最堅定的一群鐵票,因此也常被稱為是「深藍」支持者。
對於「深藍」族群而言,此次大選結果不只意味著連宋的落敗,還代表著「台灣人」再次出頭天,也因此激起外省人對於「本土化」更深的憂慮。對於曾是戰亂年代的經歷者,目前已是定居者的第一代外省人而言,如此憂慮從何而來?他們擁抱台灣的經驗為何如此沉重和痛苦?
第一代外省人是歷經戰亂的「中國人」,未必否定其「台灣人」身分。
1960年代以來,歷經「退出聯合國」、「中美斷交」諸多重大事件,許多人選擇離開台灣。值得注意的是,離開台灣的不只是外省人,而是不分省籍、有能力離開的人。經過幾次人口外移的篩選整理,這些最後還留在台灣的外省人已開始在這個島嶼上落地生根。即使是在開放兩岸探親之後,決定舉家遷回大陸定居的外省人也不多見。返鄉探親讓他們有機會履行文化規範下的家庭義務,為他們當初因戰亂被迫客走他鄉的人生波折寫下一個遺憾中仍有希望的句點,也讓他們可以安心地落實在台灣的定居者身分(settleridentity)。
對於第一代外省人而言,他們自我身分的選擇始終是以「中國人」為優先,但並不必然會否定其「台灣人」身分。這種身分選擇主要是決定於個人早期的生命經驗,尤其是在對日戰爭中所形成的身分覺醒,這種身分選擇也因此具有不可侵犯的神聖性。
對本土化充滿焦慮
對於他們而言,中國和列強的競爭仍在進行之中,是一個未完成的歷史任務。在這個競爭過程裡,台灣戰後數十年來的「現代化發展和經濟奇蹟」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它證明了「別人能,中國人也能」,台灣經驗提供了他們早年以來一直在尋找的那份屬於中國人的自信與驕傲。
可是一旦台灣獨立之後,在「台灣人不是中國人、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的主張下,這些自信與驕傲都將潰堤崩解。他們對於本土化的焦慮,主要是以「去中國化」為內涵的本土化會否定其一生的意義或價值。在未來兩岸關係的發展上,第一代外省人或許寧可看到兩岸繼續的分裂,也不願意面對台灣宣布獨立的事實,這是因為他們的身分選擇是依託在文化中國或歷史中國的脈絡之下,並不是因為他們對於兩岸統一或是中共政權的一國兩制存有任何幻想,更不應該被解釋為不認同台灣。
第二代外省人危機感最重,較能務實面對本省人與台灣社會。
第一代外省人多已退休,且居住在以外省人為主的社區鄰里之中。他們不需在日常生活裡直接面對本省人,也毋須面對使用本土語言的壓力。展望未來台灣族群關係的發展時,他們主要憂慮的是象徵意義的重新解釋(如歷史事件的重要性或是歷史人物的評價),這點和第二代外省人有明顯的不同。九五年台北市政府因為慶祝「光復節」所引起的「終戰事件」爭議就是明顯例子。
第二代外省人眼中的族群關係與第一代外省人有很大的不同。多數第二代外省人目前都還在人生中的青壯年階段,每日都要面臨現實生活的競爭壓力,對於本土化的憂慮也最強烈。面對本省人,他們最常表露的感慨就是「本省人有地,我們沒有」。他們擔心,如果本土化就是「吹台青」,這代表了外省人向上流動機會的受阻。
對於他們而言,本土化不只是一種文化復興運動,更具有重新分配社會經濟資源的現實意義,尤其是對於長久以來主要集中在軍公教和傳播媒體界的外省人而言,他們的危機感也最為強烈。日前媒體民調也顯示,外省人對於族群關係的憂慮是以三十五至五十五歲這組最高,這也是未來台灣族群關係是否會趨於緊張或是和緩的主要變數。
在通婚的影響下,第二代外省人中有一些人可能會有不同的族群經驗。在通婚的交流之下,加上語言能力的學習,有些外省人已經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和本省人互動,講台語、聽唱台語歌曲、吃典型的台灣食物。如果不是選舉到了,或是聊天一問,這些人很少會覺察到自己的父親是「外省人」。換言之,這些人「不當外省人」已經很久了。與其說這些人是深藍,倒不如視他們為淺藍或是中間選民。縱使對於此次大選結果感到失望,他們也比較能夠自我調整,務實地面對本省人與台灣社會,繼續生活的下一步。
關心發展不再悲情
對於第三代外省人而言,尤其是目前在三十歲以下的六年級生或七年級生,區別省籍似乎已不是那麼容易或必要的事了。一方面身分證登記欄已經以出生地取代籍貫(這是一個非常重要而正面的做法),另一方面第三代外省人也已經很難從外觀或是口音上來判斷彼此的省籍或是族群身分,族群對立或省籍衝突如何能夠吵的起來?他們比較關心的是未來台灣的發展(如就業機會),而不是台灣過去的悲情歷史。他們也比較不容易理解,為何第一代和第二代外省人對於此次大選結果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不同省籍之間的信任為何會那麼脆弱?
泛藍陣營該如何面對外省人呢?縱使外省人普遍支持藍營候選人,但是否就意味外省族群中,沒有任何綠營可以開發爭取的政治支持?本文願意相信,外省人中並未完全反對綠營,其中還存在著一種「反扁不反綠」的政治空間。如果我們將檯面上綠營政治人物攤開來檢視其族群接受度或容忍度,應該可以發現,並不是每一位綠營政治人物都會引起外省人一樣的負面反應。
第三代外省人不易理解選後激烈反應;外省族群未完全反綠。
無可否認的,在諸多綠營政治人物之中,陳水扁總統的言語與行事風格所引起的爭議性最大,外省人的反感也最強烈,但其他人物則不見得會引起一樣的反應。諸如之前的黨主席施明德或是目前的沈富雄或是蘇貞昌,外省人給予的評價就明顯不同。未來綠營政治人物如何面對外省人,或是論述外省人在台灣社會的意義,都將影響台灣族群關係的發展。
認同的形成需要時間,但是要忘掉或改變一個認同也需要時間,所需的時間甚至更長,這是外省人「認同經驗」不可承受之重。就好像兩個單親家庭的成員要一起生活,同父異母或是同母異父的子女們要如何相處?如何接受新爸爸、新媽媽或是新的兄弟姊妹?其間,了解、尊重與時間都非常重要。對於許多孩子而言,太早或太快去認同新媽媽或是新爸爸並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或許孩子對新父母的抗拒所表達出來的正是對原生父母的一種懷念或認同。
在民族主義或是國家認同的論述中,「母親」是一個經常被使用的意象。在現實生活中,母親的意義則可以是多重的,一個人可以有生母、養母、代母、義母等。如果我們可以如此觀察,就不難了解外省人在面對台灣與中國兩種認同間的矛盾與為難。對於外省人而言,台灣和中國都是「母親」,要求他們擇一表態,實在不容易也不應該。
同情理解取代指責
對於任何人而言,認同都有情感基礎,挑戰或是攻擊對方的認同只會引起對方強烈的反彈,或是流血衝突,更無法消弭對立。台灣社會目前需要的是具有同情心的理解,而不是指責。對於自己認同的肯定不需要建立在對別人認同的否定之上,也毋需要求別人改變,或是妖魔化對方的認同,這或許是我們擁抱台灣時應有的溫柔與寬容吧。
編按:作者為美國德州大學奧斯丁校區社會學博士,專長研究族群關係及多元文化,畢業論文即在探討外省人移民台灣後的認同問題。現任教於中央大學通識教育中心。
.....2004-05-05【台灣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