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17台灣日報
◎曹欽榮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對台灣產生了什麼樣的意義和反省?
我們的父祖輩在年輕的時代,走過殖民統治的辛酸、無奈,戰時為殖民母國爭戰,被徵調為軍人、軍屬超過二十萬人,死亡人數超過三萬人(其中許有多原住民的高砂義勇隊)。戰爭結束,他們在日本或南洋各地及中國各地、海南島各有不同的境遇,戰爭結束的那一刻開始,是戰敗國還是戰勝國的子民?還是都不是?各個戰地遣送回台灣的情況,已經在被遣返的戰士內心深處,產生困惑!尤其滯留海南島的台灣人,身分由日本人一夕改變為中國人,命運更為悲慘,淪為盜竊、乞丐,滯留年餘,有的自行駕帆船返台。從各地熱切期待回到故鄉台灣,觸目所及,卻是另一種號稱「同胞」為名,殖民為實的政經體制,台灣社會迅速惡化,民不聊生,戰爭結束後的重建和期望,在生活經驗裡無所施展,逐日在困頓中幻滅。
二二八發生了!發生之前已有太多預警表露在當時的新聞、評論所反映的民怨,各地菁英人士無不憂心忡忡,他們的憂心,關懷時局,協助調和亂局,成為二二八被謀害對象,而當時的台灣社會對二二八的恐懼深處,其實,埋藏著更驚人的自我壓抑和不滿,在二二八受害的菁英分子以下更年輕輩的青年在台灣各地議論紛紛,如何打倒不義政權,奉獻一己之力有益於台灣的未來,同情社會主義,期待中國共產黨解放台灣,也成為許多青年人或明或暗的心情寫照。當時的時局,為台灣人框下了另一層的悲哀。
關懷時局成被謀害對象
二二八之後,許許多多的青年在各地參加讀書會,尋找前程。繼起對抗不義政權的正義青年,再度成為殘暴政權撲殺的對象,1950年代腥風血雨的大逮捕,天羅地網,無一倖免。軍事戒嚴下的法律形式,成為羅織罪名的工具,從已解密的檔案中,閱讀生死交關的公文書,國家機器和最高權力者決定了許許多多人的生與死,死者槍決前、後的照片附在公文書上,生者重刑侍候,流放火燒島,我們的父祖輩經歷了戰爭,戰後不能熱切的重建家園,卻再度輪為不義政權的敵人,二二八、白色恐怖漫長四十年,個人和社會心創之深,至今仍有待療傷止痛。
在解嚴之後,更確切的說,在政黨輪替之後,在餘生有限的歲月,不復記憶,生命就將燃盡,而一生的苦痛和禁錮,才得以緩緩吐露。
而戰後被國府「徵兵」前往中國打內戰,被俘當解放軍,甚至打韓戰,或者一直流落中國,身分在皇軍、國軍、解放軍間變換,文革被批鬥而倖存,又是台灣人的另一層悲哀,在海南島穿過三種軍服的軍醫陳增昌告老還鄉,舉著文革期間被吊打月餘無法伸直的手掌,堅定的說:希望他的子子孫孫回到台灣。
終戰已五十九年,台灣歷經三次的總統直選,戰後流離的戰士及他們那一代經歷二二八、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和他們的親屬,還有我們被戒嚴禁錮的身心,直到現在,心創一直都在我們身上或隱或顯的纏繞,也許我們不自覺,也許我們自覺,但又無力立即改變。
金錢『補賠』踐踏受害者
當你閱讀到解密公文書上置人於死地的「蔣中正」印章批閱,又如何能如常的帶朋友去「中正堂」參觀朝拜、聽音樂會呢?那個反共抗俄的時代,一幕幕以道德教化人民,另一幕卻以基督之徒判民生死,現在,我們真能以國之名兩度「國葬」嗎?這樣的社會背棄人間的正義,遺忘父祖的犧牲,不曾好好注視上一代的人生,我們有可能走自己的人生路嗎?這是台灣民主化面對歷史的棘手難題,至今,仍然無處不在的「中正」,五十年代批示許許多多人的生與死,其中不會有省籍差別,只要被政權視為潛在敵人,必置之死地!
紀念「終戰」,讓我們重新徹底,倒翻著看台灣近代史,無國的陣亡戰士至今不曾也不知如何入列忠烈祠,倖存者在二二八、白色恐怖漫長時日裡就義、監禁、噤聲,以致終老!他們不曾躍上檯面的政治舞台,他們就像你我默默關注台灣的未來,用選票決定了台灣二十年來的民主和進步,卻沒有人還他們公道和歷史正義,用金錢「補賠」踐踏了受害者,也寫下了今人遺忘歷史,背棄正義的懦弱當代社會。
在豔陽下已不見屋頂殘破的紅磚屋舍,傾聽受難者的兄弟,施儒昌,敘述為了掩護白色恐怖時代無處可逃的兄長,施儒珍,躲在自家柴房僅容得下一個人坐臥寬度的兩道牆壁之間18年……,令人難以想像,也無法體會的漫長歲月。18小時、18天、180天…,都是人間的煉獄,十八年的堅持為了什麼?兄弟之間不曾在18年的歲月裡討論是否自首或擔心影響波及家人,在那樣人人驚恐的年代,無懼的堅持對抗著握有暴力機器-恐懼的統治者?直到黃疸襲身,不能就醫,草草掩埋自家野地的後院,等待時間,等待真相出土,解嚴之後才得以撿骨安魂。夏日荔枝樹下的弟弟不絕如縷的話語伴著蟬鳴,和著狗吠聲,不斷南來北往的火車劃過鐵軌的巨大聲響…,話語如是的堅定,兄弟情誼堅守著對抗不義的政權,談到兩度自殺的念頭,沒有遲疑的仍然繼續堅持對抗,談到妻子的善勸:「你這樣做人生的意義何在?」淡淡的落寞、泛紅的眼眶,仍然透露堅定眼神。超乎了人類對抗極限的十八年自囚,在戰後台灣白色恐怖的歷史裡代表了什麼意義?這只是其中一例,千千百百的受害故事裡傳達了什麼歷史復活的訊息?歷史復活與否決定了我們是否重生。
有歷史真相才能真正和解
極權統治的戒嚴年代,對人性的摧殘,對是非公理的破壞、對人間正義的扭曲,道之不盡。處於今天新世紀民主時代的台灣,尚未認真處理負面歷史的國家之一,因為不是聯合國的會員國,缺乏國際人權的壓力?因為舊勢力變裝,仍然囂張於世?因為…?不論是因為什麼,台灣並沒有真正從戰後的歷史走出來,終戰已近六十年,戰後所有歷史的真相在那裡?韓國友人提及韓國國會已立法通過「親日反民族行為真相查明委員會」(2004.9.23正式展開作業),盧武鉉總統在今年韓國的815獨立紀念日呼籲國會針對南韓現代史進行廣泛調查,匡正被扭曲的歷史,進而消除族群分裂,開創正確的未來。韓國走向民主化的進程,值得台灣學習。我們應該強烈要求年底立委選舉,新的國會成立「戰後真相調查委員會」,清理糾纏的台灣戰後史,有了歷史真相才能真正相知和解,迎接新世紀的時代。
(作者為台灣游藝設計公司負責人) .....2004-08-17【台灣日報】